皂罗袍

沧浪琴主

<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城,是千年的古城,戏,是百年的旧戏。</p><p class="ql-block"> 隔着万千的光阴,无数代的伶人在这戏园子里粉墨登场,来了去,去了来,戏文还是那出戏文,人间却早已不是那个人间。</p><p class="ql-block"> 我的故乡,是位于西南边陲的一个小镇。虽然老一辈谈起故乡,总是口若悬河声夸夸其谈,他们说这可是有着1800年灿烂历史的古老小镇,这里曾经出过李宗羲,刘伯承这样的将帅人才......可是,在孩子们的眼里,故乡是破败而贫穷的。尽管它的名字——汉丰镇,正在以无言的姿态向以后的千秋万世,彰显着它曾经有过的辉煌与荣光,可是,隔了1800年的光阴,再怎么汉土丰盛,都是俱往矣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的汉丰镇,只不过是灰白的环城路,围绕起来的巴掌大的一片绿地。青石板路局促蜿蜒,青瓦屋檐触手可及,悠闲的猫儿在屋顶漫步,八角形的蛛网结满房梁。春日的阳光透过瓦屋顶上仅有的几片玻璃亮瓦,落进深远又暗黑的小镇人家,金色的太阳的光束里,便有无数的尘埃在飞落起舞。</p><p class="ql-block"> 哎,到底是尘封里的岁月。金雀钗染了尘,皂罗袍生了灰。</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七十年代,小镇还只是一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静的小镇。这里没有歌舞厅,没有电影院,电视机更是闻所未闻。家家户户有的只是广播,条件更好点的人家里会有一台收音机。可是只闻其音,不见其人,到底是让人觉得不尽兴。因此,全城人最为钟爱的,还是城南的一座戏园子。</p><p class="ql-block"> 那戏园子,与县城腹地中央的县政府位于同一条街,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南北相望,官民同乐。只是,彼时,那戏园子早已不叫戏园子了,新时代有新时代的名字。故乡地处下川东片区,为了保留地方节目,那戏园子理所当然地变成了川剧团。虽然改名换姓,但在小城人心里,那戏依旧是往日的戏,那园子依旧是往日的园子,不相干的。</p><p class="ql-block"> 虽说小镇堪称一穷二白,但那戏园子却是正正经经的两层楼,雕梁画栋,碧瓦飞檐,大门口的两墩石狮子如同铠甲戎装的将军,威武雄壮,镇守乾坤,门前是两棵黄葛古树,一样的苍枝屈虬,遮天蔽日。那戏园子,每晚七点开场,十点结束,夜夜笙歌,场场爆满。戏台上,眼波流转的青衣,微启朱唇温柔婉转,羽扇纶巾的小生,欲说还休温润俊朗。戏台下,有卖瓜子纸烟,小吃零嘴的,报纸叠成三角形的纸兜,里面装满了瓜子,红苕干或是爆米花,一边看戏一边嗑瓜子,剥花生,瓜皮果屑满天飞......偌大的戏园子里,甜腻软糯的唱腔和着伶人的脂粉香,氲氲氤氤,缠缠绵绵地令人觉得眼光所及全是纸醉金迷,身之所在尽是醉生梦死。惟有落了幕,散了场,走出那朱门绣户,才发现,原来戏园子外早已朝飞暮卷,烟火人间。</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他们,便是这戏台上的一双璧人。</p><p class="ql-block"> 记得那是我三五岁的光景,某天晚饭后,父母带我去川剧团看戏。因为去得早,那剧场还空着一大半。圆形的剧场,穹顶辽阔,金璧辉煌。头顶无数盏明灯,像是天空中明亮璀璨的日月星辰。剧场的两边分别有四扇大门,门上密密地垂着落地的长帘,门头上用绿色的荧光写着“太平门”。太平门,不知那门是通向外面的太平人间,还是锁住了隔世的太平盛世。因为是前排的位置,坐下来,感觉那戏台近在咫尺,一分一毫皆看得清晰。刚刚油漆过的的朱红色的戏台上,是掩得严严实实的朱红色的帷幕,帷幕的顶端是层层叠叠的翠绿的幔帐。偶尔有一两个青年男女从那帷幕中穿来穿去,让我对帷幕里的世界无限好奇。母亲说:“别急别急,待会儿你就知道什么叫胭脂水粉,琉璃世界了。”</p><p class="ql-block"> 不一会儿,只听见嘈杂的人声中一阵金鼓齐鸣,锣声喧天,刚才还人声鼎沸的剧场,瞬间就安静下来,然后只听见一连串地,咚隆咚隆,铿锵铿锵,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紧,猛然,只见台上帷幕徐徐拉开,眼前万道金光。凝神看时,只见一个云鬓步摇的女子,正站在舞台中央,轻掸锦袍,长舒水袖,低眉颔首,莺莺燕燕地唱了起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井颓垣......”事实上,那时的我,并不知道那女子唱的啥,只是事隔多年以后再来回忆,总觉得那出戏应该是我后来最为钟爱的牡丹亭。“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p><p class="ql-block"> 那女子在戏台上,漫转身,轻回首,情义绵绵,悲悲切切。不多时,那戏台后又踱出来一个白面的小生,两人乍一相见,猛然一惊,然后女子低眉转身,男子笑而开颜,随即,那男子开口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p><p class="ql-block"> 才子佳人的戏码,端的是赏心悦目,荼蘼繁华啊!</p><p class="ql-block"> 那天看完戏回家,我便深深迷上了那翠生生裙衫儿茜,那艳晶晶花簪八宝瑱。以后在家里,便常常翻箱倒柜,找出五颜六色的纱巾披在肩上,然后围着家里吃饭的八仙桌不停地旋转旋转,那些轻纱云霞般地片片飘飞,像是我心里最初的雨丝风片,云霞翠轩。</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后来,便常常听大人们说起当天唱戏的俩人。母亲说:“旧时的戏子,多是家传之学,看重的是自幼入行练习的童子功。男女两人,幼时一起学戏,做功,唱念做打无一不精。而且彼时的戏子,又是最不被人看得起的下九流,两个人青梅竹马,惺惺相惜,长大后顺理成章结为夫妇......”可是,什么叫下九流呢?在我心里,那可是白玉无瑕的一对良人儿啊。他们那么美好,华丽,明眸皓齿,清风明月。母亲说:“而今他们都摇身一变,成了世人景仰的艺术家,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p><p class="ql-block"> 记得那是我刚上小学不久,某个冬日的早晨,我去学校附近包子铺准备随便买两个小笼包做早餐。此时,那里已站着好些人,大家自觉地一字排开。老板拿着一把大蒲扇,一边蹲在灶口努力扇风,一边陪着笑脸向客人抱歉。:“哎,今早停电,鼓风机用不上,稍等一会儿,只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稍许,只听见前面有人嚷:“哎,老板,还有多久呢,我们可忙着上班呢?”我应声抬头,踮起脚往前看。</p><p class="ql-block"> 突然,我发现就在我的面前,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那男子大约三十五六岁,穿着小城并不常见的浅色的西服,西服里面是白色的衬衫,斜纹的领带,领带上还扣着一个闪闪发光的精致的领夹。男子手里提着一个尼龙网兜,兜里装着一个铝制的饭盒。这时,我听见身后有人在窃窃私语:“喂,快看快看,川剧团的金小生。”“哎哟喂,真人果然也很清秀”另一个说:“瞧,那气质可不是一般人有的......”我才猛然惊觉,原来眼前这个男子,就是当日舞台上白面的小生。正当我准备仔细瞧瞧他时,只听见前面老板放声吆喝:“好了也,起笼。”然后排队的人群迅速向前涌去......</p><p class="ql-block"> 想来他亦是包子铺的常客,只见老板瞥了他一眼,然后一边麻利地往他饭盒里拣包子,一边笑着问:“金少爷,今天怎么你一个人来,玉小姐呢?”他便微笑着点点头说:“她昨夜累了......”那个年代,少爷与小姐只是戏文里的称呼,猛然听见身边有人这样叫,让幼年时的我,顿生无限艳羡。正待那男子转身将走时,只见一位身着白衣的窈窕的女子,正从后面飘过来,见了男子就眉开眼笑,然后听见人群中一阵唏嘘......包子铺的老板就笑着摇摇头说:“这真是金玉良缘,金玉良缘啊!”然后捏着嗓门来了段:“好姻缘本是前生定,那月老一线一线早穿成。”</p> <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那是真正的,属于金玉二人的时代,他们像是光彩夺目的日月,挂在小城的天空,交相辉映。全城每一条小街巷陌都有关于他俩的传说。话说金玉二人本是南方人,自小学的是昆曲,可后来南方昆曲没落,各地时兴的是样板戏,那可是铿锵有力的京戏,比不得绮丽缠绵的昆曲。于是俩人捉摸着去往更偏僻落后点的西部,总之是唱戏糊口求生活而已。也不知经历了怎么的漂泊辗转,两人流落到了小城。彼时,小城正在筹建县川剧团,虽然川戏才是主打,但县领导可管不了那么多,全城找不出一个专业学过戏曲的人,正愁对外引进人才,偏偏就在此时,两人从天而降,简直就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从此,两人便在小城安家落户。话说,他俩一开唱就是头牌,坐在茶馆里听惯了评书小曲儿的下里巴人,第一次见到盛大的昆曲,才子佳人,王候将相,风筛月影,倾国倾城,那该是怎样的怵目惊心,满目繁华呀!</p><p class="ql-block"> 只是,再怎么明亮的舞台,演起昆曲来,都美好得陈旧。旧人、旧事、旧的心情,旧情未了......据说,为了唱戏,他俩一生不曾生育。巴掌大的一座城,谁都是拖家带口,沾亲带故,惟有他俩,无父无母,无儿无女,他们仿佛把自己的一生都交给了戏台,亦仿佛永远活在才子佳人的戏文里,不惹红尘,永不老去。</p> <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 可惜,世事如洪流,华美的昆曲,之于小城,终如流水落花。</p><p class="ql-block"> 大约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母亲和我偶尔路过川剧团,只见川剧团早已颓败凋零,人去楼空。我问母亲,这戏园子怎么了?母亲叹了口气说,哎,电视普及,这戏园子早就不唱戏了。我突然想起他俩,于是问:“那以前的那些才子佳人呢?”妈妈摇摇说:“他们除了会唱戏,肩不能挑,背不能扛,又能怎么样呢?”</p><p class="ql-block"> 那已是风起云涌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了,彼时香港TVB的武侠片已在小城风生水起,小城新建了电影院,李连杰主演的少林寺连放七天依旧场场爆满。电视里播放着霍元甲,万人空巷,即便是刚刚学会说话的小婴孩,也会张口就来一句:“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节奏明快,气氛紧张的武侠片,就这样悄无声息的代替了婉转缠绵的戏园子。人们再也不去看戏了。</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川剧团果真改朝换代,江山易主。偌大的剧场里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地放着无数台彩色电视机,里面天天热播着港台片。曾经高悬云端的戏园子,终于跌落神坛,成了依旧人山人海的录相厅。两毛钱一张的录相票,可以连看三场。</p><p class="ql-block"> 记得,小学五年级寒假里的某天,因为过春节,同学们便约好第二天一大早去川剧团看录相。或许是真的去得太早了,当我们走到川剧团时,竟然还没开门。于是大家站在门口开始闲聊。其中,不知道是谁问了一句:“你们还记得金少爷和玉小姐吗?”然后就听见同学们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聊起来。:“他俩现在早就不唱戏了,是这录相厅的工作人员。”“对了,可能我们今天还能看见他们呢。”“不知道卸了装的才子佳人,还是那样光鲜夺目吗?”大家闹腾得正欢,忽然看见一个男子,手执一大串银色的钥匙,径直从后面走上来去开门。在他后面,是一个虽然娇俏,但又显然上了点年纪的女子。那女子回头朝我们一笑,我突然觉得那微笑竟是如此似曾相识,那男子打开门的同时,也回头看了下我们说:“小朋友们自己找位置坐好,我去启动机器,至少得三五分钟哦。”那男女边说边微笑着向剧场深处走去。待他们走远了,突然有同学悄声说:“这不就是金少爷,玉小姐?”然后不知是谁又装模作样地来了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p><p class="ql-block"> 那天,到底看了什么片子,我倒是真的不记得了。只记得其中有一次,我们看的电视机出不来图相,屏幕上满是雪花,便有观众大声嚷:“老金老金......”那男子便连走带跑应声而出,对着那电视机左敲敲,右打打......突然,不知从哪里走出来一个人高马大的粗壮汉子,那人脖子上戴着拇指粗的金链子,腋下夹着一只皮包,边走边用手指着那男子粗声大气地吆五喝六:“老金,咋回事,那边也在喊,不想要薪水了嗦......”那男子就低下头,唯唯喏喏迅速向另一边奔去......虽然是在黑暗的录相厅,但我依旧能清晰地看到,那男子已然老去,他穿着天蓝色的,早已洗得泛白的工作服,他的脸变得黑而瘦,微微一笑,便可看见他的眼尾与嘴角早已掩藏着厚重的风尘与雪霜。待整场录相看完,剧场灯光亮起,观众起身离座,一个不经意的回头,我却看见不再年轻的玉小姐,正端着一杯茶双手递给老金的手中。</p><p class="ql-block"> 这蓦然老去的,大抵不仅仅是昆曲吧!</p> <p class="ql-block"> 七</p><p class="ql-block"> 直至高中毕业。因为那一年暑假正逢香港回归与重庆直辖,学校领导说:“欣逢如此盛事,我们今年就去县川剧团租场地,师生齐上场,办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毕业晚会。”因为我是主持人,亦是生平第一次当主持人,而且面临如此重大的盛会,心里到底紧张。彩排那天,老师要求下午五点到场,我生怕有差池,而且还想趁大家不在,自己先去熟悉下地方,踩踩台。那天,我中午一点就到了。</p><p class="ql-block"> 也幸喜那天我到得早。</p><p class="ql-block"> 因为是彩排,那剧场早已布置得灯火璀璨。我去的时候,川剧团的大门还紧紧掩闭。于是我就绕过大门,准备从旁边的太平门进去。刚一走近太平门,便听见那剧场里隐隐传出男女唱声。我继续往前走,越走近太平门,那声音越清晰,我不禁加快脚步,然后一把掀开太平门厚重的落地长帘。眼前,俨然一个脂粉正浓的风月人间。</p><p class="ql-block"> 戏台上,灯火通明,假山道具一应俱全,白玉般的一对人儿正在唱戏。胭脂红粉之下,那女子依旧杏脸桃腮,纤腰一握,转身回首弱柳扶风。那男子玉带纶巾,星目剑眉,面对女子满目含情。</p><p class="ql-block"> 那应该是很多年前,我听过的皂罗袍的唱段。</p><p class="ql-block">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p><p class="ql-block"> 一时,我只觉得光阴流转,时光交错。仿佛,我的魂灵早已随着那缠绵婉转的曲调,回到了那个纸醉金迷的大明王朝,那是南安太守的后花园。“这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是牡丹亭畔......”明眸皓齿之间,字字珠圆玉润,那些珠玉如肥皂泡般地向天边飞去,撞击到屋梁,又缓缓地四下散去。渐渐地,仿佛整个剧场,满室满厅地都落满了珍珠美玉。</p><p class="ql-block"> 我就这样痴痴地看着两人唱戏,那亦是我此生见过的最为华美的片断。大约一出戏唱完,台上的俩人似乎才猛然发现了我,那玉小姐便很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说:“哎,很久没见过这样的舞台了。”金少爷便微笑着先看看玉小姐,然后转头看向我,笑着说:“太不好意思了,以为你们没这么早的......”我连忙摆摆手说:“哎,我从小都喜欢听你俩的戏,好想再听听。”那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我们仨便都笑了。</p><p class="ql-block"> 但是随后两人便都退到了幕后,再出来时,他们已铅华洗净,素颜朝天。男子依然穿着洗得泛白的录相厅的工作服,女子是一条素色的连衣裙。仿佛只是一转眼,戏里戏外,台上台下,已然天上人间。那女子仍是白皙,但那显然已不是刚刚舞台上的杜丽娘了,那男子依旧书气,但亦早已不是戏文里的柳梦梅了。</p><p class="ql-block"> 哎,罢了罢了,但使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p><p class="ql-block"> 当天的彩排,只见两人不停地在人群中奔来走去。一会有人喊:“老金,老金,灯光再暗一些......”一会儿有人喊:“玉姐,玉姐话筒声音再亮些......”一会儿有人抱怨:俩动作快点嘛,笨得啥一样的......”而我却越来越分不清,刚刚看到的那出戏,到底是现实,还是幻梦?</p><p class="ql-block"> 如此华美,如此虚空,如此惆怅!再然后,我就是外出念书。其间川剧团的录相厅再易其主,取而代之是的灯火迷离的歌舞厅。</p><p class="ql-block"> 大二那年的寒假,我曾和朋友一起去过那舞厅。记得那天,舞厅的门口,我去买票。黑洞洞的窗口,我递进五元钱说:“两张票”,那卖票人头也不抬地从抽屉里拿了一元钱,再麻利地撕下两张票一起递给我。突然,我发现那卖票人就是当年的金少爷。只是此时,他似乎更黑更瘦了,蓝色的工作服的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他青筋暴突的手......那似乎亦是我对金玉二人最后与最深的记忆,再以后,虽然我也曾在午夜梦回,惊鸿一瞥般的想起过他俩,但终归如灵光一闪,转瞬即逝,他们终于渐行渐远,终于掩埋在少年无数次离家告别时的滚滚红尘之中。</p> <p class="ql-block"> 八</p><p class="ql-block"> 直至二十一世纪初,彼时,不仅川剧团,连整个小城都凋败了。三峡移民的号角像是天边翻卷的云,只是一转眼,便席卷了整座小城。人们说,一座新城早已在小城的另一端破土萌芽,而小城,终成沧海桑田,过眼云烟。似乎全城的人都在憧憬着小城搬迁。惟有一群文艺的少年,开始没完没了地怀念着老城。他们带着相机,在老城走街串巷,四处留影。这座城,到底是要消亡的,即便留不住他的一砖一瓦,但终归要留住属于他的影像与曾经的繁华吧!</p><p class="ql-block"> 一座城,是一段历史,更是一代人的青春!</p><p class="ql-block"> 只是,世间凡事总是因缘际会,应运而生。或许是为了成就新城早日诞生,昔日的老城,便注定会经历一场劫难。世上不一定有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但一定会有悲欢离合,生死茫茫。</p><p class="ql-block"> 2003年,小城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雷雨灾害。深夜里,雪白的霹雳像是无数把利斧从天而降,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天崩地裂,仿佛新的天地即将诞生,而旧的世界必将毁灭。待得雨住雷消,已是第二天的黎明。</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去城里游荡。老城中多是老房子,历经雷雨,那些青砖瓦房多数被毁,有的即便楼房还在,却已摇摇欲坠,成了不能住人的危房。我们从西街入城,再过解放街,走进南街。一路走走停停一路唏嘘感叹。及至走到川剧团时,只见川剧团门口的两棵黄葛古树,其中一棵竟被连根拔起,横亘于川剧团的大门前。门两边的石狮早已东倒西歪,匍匐于地。而川剧团朱红色的大门,已是斑驳颓败,破碎支离。此时,在初升的金色的阳光笼罩下,昔日的川剧团俨然一位粉妆玉砌的美人,历经风霜,终于千疮百孔,满目疮痍。</p><p class="ql-block"> 突然,仿佛是从遥远的地底,传来一线游丝般的声音。“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井颓垣......”我和同学相视一望,然后情不自禁地遁声而去。</p><p class="ql-block"> 绕过横亘在川剧团门口虬枝苍劲却又已然死去的黄葛古树,只见在那紧闭的朱红油漆的大门前,一对男女旁若无人,正在唱戏。两人皂罗袍,金雀钗,描眉画眼,盛妆华服。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是深情。我们怔怔地看着二人,仿佛穿越进了一场前世今生的旧时光景里。突然,人群中不知道是谁轻轻说了声:“这二人,亦该年过半百吧。”另一个说:“这浓妆艳抹的扮上,乍一看,还真是当年的才子佳人啊!”慢慢地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人群中便开始有了小声的议论:“哎,这姓玉的女人说是生了病,怕是熬不住多久了。”另一个说:“对头,唱戏的,没几个肺不出毛病的......”突然,我只觉得脑袋一沉。后面还有人絮絮叨叨地说:“新城,只建了影剧院,再也不会有戏园子了......”猛然,我心里一阵酸楚,人生如戏,而今,新城建起,故城老去,一城的人,难道终于要曲终人散,挥手作别了吗?</p><p class="ql-block"> 果然,没过多久便听见了玉小姐离世的消息。母亲说:“哎,五十多岁,真是年轻。想当年,我们看她的戏,正值她青春盛年, 那可是全城人眼里一道最为亮丽的风景啊。”我问:“那,那个老金现在怎么样了呢?”我本来想问金少爷,可话在嘴边吞吐了半天,依旧是说不出口。金少爷,那个穿着洗得泛白的蓝色的工作服的老金,还会是当年的白面小生金少爷吗?母亲摇摇头说:“听说,有人劝老金续弦,老金只是说,可是我上哪里去找小玉那样的人啊?”</p><p class="ql-block"> 真正是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p> <p class="ql-block"> 九</p><p class="ql-block"> 大概又过了两三年,此时,三峡移步的步伐越来越紧,城里常常会看见有外迁的移民,他们哭天喊地与家人相拥,再互道别离。很多年以后,我觉得那些外迁的移民,就像是川剧团门前那棵被雷电劈到的黄葛古树,连根拔起,筋骨俱裂。以后,他们在异乡的土地里,悄无声息地与家人作着生死别离。</p><p class="ql-block"> 那是2007年底的一天,父母叫我去城西的人力市场雇一辆搬家用的平板车。彼时,老城里,几乎已成了一片荒原,城里人大多搬走,空旧的房子渐渐拆除,满街满巷地堆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灰白的瓦砾。当我走至十字街,再经过川剧团时,不经意的一个抬头,只见一个白发苍颜的老人,正拿着一块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川剧团早已斑驳的朱红色的大门。他依旧是高高瘦瘦,穿着干净的蓝色的工作服,他边擦边往大门上呵气,那样的认真仔细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一段属于他自己的金色的年华。我静静地看着他,脑子里不停地回响起当日的那一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p><p class="ql-block"> 那天,不知为何,我的心底有了隐隐地痛,我想上去与那人聊聊天,可又生怕打扰了他一个人的静谧时光。我就这样静静站着,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他消失在这扑朔迷离的红尘光影里......</p><p class="ql-block"> 城南的新城渐渐地沸腾了,而老城真是像是一条苟延残喘的老狗,还在强撑着最后的一点力气。真正是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仿佛一个不小心,老城就会气息殆尽,油干灯灭。2008年,是老城搬迁的最后一年了,除了瓦砾中间,零星的住户,老城的居民已然尽数搬离。</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还没到12月,便早已天寒地冻,万物凋蔽。如果季节也有兴衰,那冬,一定是死亡吧!冬至的前夜,小城下了一夜茫茫的大雪。在燃着炉火的温暖的新城的家里,我难得地睡了个好觉。梦中,我似乎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那曾经雕梁画栋的川剧团。一样的才子佳人,烟波流转。只是,当年的白面小生,而今又身在何方?</p><p class="ql-block"> 没过几天,便真的听到了关于他的消息。那一天,母亲和我一起去新城的影剧院看新年晚会。刚刚落成的极具现代感的影剧院,立体音响系统,高清数字屏幕应有尽有,却再也没有卖爪子香烟,小吃零嘴的了。我和母亲刚刚坐下便听见身边有人闲话:“哎,你听说了吗,那个老金失联了!”老金,我的心一下子悬起来,再凝神倾听。“就是川剧团那个金老头,说是冬至前夜的事。”一个问:“他搬进新城了吗?如果没搬,那就真的可惜了。”另一个说“可惜什么?新城连戏园子都没有,恐怕他是一心一意想留在老城的......”“是啊,据说就在下大雪的那天夜里,有人听他唱了一夜的牡丹亭。”再一个说:“就是大雪那夜过后,就再没人见过他,他也老了,与其孤零零地一个人......”突然,我紧张的心顿觉释然。</p><p class="ql-block"> 有人说金少爷终于飞身成仙,追随玉小姐去了,有人说,戏子的命本就是在戏园子里,如果连戏园子都没有,戏子也就死了。那天,我再也无心看新年晚会,只是默默的起身,再默默地从影剧院里出来,然后站在路边,眺望着故城的方向。那里,早已红尘翻卷,烟水茫茫。或许,世间凡事,皆如曲终人散,有些人终于会远走,而有些人却始终会留下。</p><p class="ql-block"> 远走的,可曾有过蓦然回首,天涯相忘,留下的,是否也曾一世倾城,生死相随?“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井颓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