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维尼翁：全城都是戏

陈振平

　　2022年以来，因为疫情，先是足不出沪，再是足不出户，连续多年的“浪迹天涯”戛然而止；这些天又是连续40℃的高温，继续足不出户。封在家里，重读纽约时报记者苏兹贝格的回忆录《七大洲风云四十年》，一时兴起，依葫芦画瓢，晒晒我的“六大洲浪迹三十年”吧，聊补无浪之寂。

从1989年第一次出国访问，到2019年疫情袭来前最后一次出国旅行，整整三十年，世界七大洲中，除了南极洲，其余六大洲都曾涉足，留存了上万张胶片和数码照片，是国家对外开放大环境下我个人经历的缩影。整理这些照片，沉浸在五味杂陈的回忆中，聊解封城之闷，自得其乐；写成美篇与朋友们分享，不亦乐乎。

三十年的浪迹，以倒叙的方式，从2019年写起，第一篇就写法国南部小城阿维尼翁（Avignon，也译作亚维农）吧，那是我三十年浪迹的最后一个城市；时间是7月，至今整整三年。

　　在国外旅行，我几乎每到一个城市都要买一把调羹作为收藏纪念。阿维尼翁的调羹上有该城的城徽。

在天朝，往往以玉玺、图章作为权力的象征；在西方，钥匙则是掌握实权的象征。阿维尼翁以金钥匙为城徽，而且“Duang duang duang”一连三把钥匙横在你面前，分明是在提醒你：别看咱城小，但祖上也阔过！

　　果不其然，阿维尼翁有“教皇城”之称，城里最张扬的是这座教皇宮，十四世纪时曾经是罗马教皇的居所，这里曾经上演过绵延数十年的宫斗戏。

　　据史料记载，那出宫斗剧的情节大概是这样的：1305年，法兰西籍主教克雷芒五世在法兰西国王腓力四世的鼎力相助之下登上教皇宝座。

当时罗马教廷派系纷争，教皇的安全受到威胁。在法王腓力四世的支持下，1309年，克雷芒五世决定将教廷从罗马迁到阿维尼翁，于是这里一度成为世界教徒朝拜的圣地。

为了强化自己的实力，克雷芒五世提拔了9名法国籍枢机主教，其中5个是他的亲属，从而确保此后6名法兰西籍主教能连续当选教皇。在腓力四世胁迫下，克雷芒五世撤销教皇至高权威的谕令，把教权放在王权之下，史上遂有“阿维尼翁之囚”的说法，这也成为教皇史上最黑暗的时期。

在随后的几十年里，教廷处于大分裂状态，罗马和阿维尼翁各立教皇，直到1377年教皇格里高利十一世将教廷重新迁回罗马，梵蒂冈胜出，阿维尼翁的教皇大戏则谢幕收场。

　　如今的阿维尼翁教皇宮，只留下一座空空荡荡的庭院，多少政教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

　　圣贝内泽桥是阿维尼翁的另一处古迹，初建于1177年，有800多年历史，多次被洪水冲垮。如今，这座仅余4个拱孔的断桥静静地躺在罗纳河上，就像罗浮宫里那座万人敬仰的断臂维纳斯，以残缺之美供人们游览凭吊。

关于这座桥，有一个传说：名叫贝内泽的15岁牧羊少年，受到神谕，要在罗纳河上建桥。没人相信他有这能耐，但他面对嘲笑，竟独自一人将一块十几个人都抬不动的巨石搬到河边，确定了建桥的位置，于是人们确信他有神力，便在他的带领下，历时8年建成这座长900多米、有22个拱孔的大桥。这座堪称欧洲中世纪建筑杰作的大桥，以贝内泽的名字命名，前面还加了个“圣”，叫做圣贝内泽桥。

这座桥的故事，妥妥的是一部神话剧。

　　阿维尼翁城墙始建于十四世纪，总长近5000米，由坚固厚重的大块方石砌成。

在古老的城墙前，坐着一个时尚的年轻人，他正静静地看着手机。中世纪的背景和当代的人与物融合在一起，这画面蕴含着一言难尽的时空感，你说是不是一出穿越剧？

　　其实，无论是宫斗剧还是神话剧、穿越剧，都不过是我对历史的戏说而已。走进阿维尼翁老城，顿时感觉到，在这里，似乎人人都在演戏，人人都在看戏，满城都是戏——2019年7月9日，我们来到这座古城，正赶上一年一度的阿维尼翁戏剧节。

这是在地标建筑阿维尼翁教皇宮门前的广场上，人们席地而坐看白戏，当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当今世界有公认的三大戏剧节。柏林戏剧节重在展现戏剧的专业性，爱丁堡戏剧节重在展示前卫性的作品，而阿维尼翁戏剧节则以百姓参与为特点，每届除官方邀请的几十部欧洲乃至世界知名的入围作品（IN）以外，还有上千部自行参演的外围作品（OFF）。

看，自行参演的广告在阿维尼翁街头铺天盖地，每个戏都并排连贴几张，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阿维尼翁戏剧节与我想象的不一样，没有看见红地毯走秀，没有看见众粉丝追星，没有看见大领导讲话。除了买票进剧场以外，游客们只要动动腿，在街巷里转转，就可以一路看戏；动动口和演员们聊聊、互动一下，无意中就入了戏；动动情，指点江山宣泄一下，则可以随意评戏。而形形色色的演员们，一会儿神经兮兮地摆个造型念段台词，一会儿一本正经地给游客们讲戏、推销戏票，角色身份不停地转换，打破了舞台的“第四堵墙”。

　　所谓打破“第四堵墙”，是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表演理论的体现。一般来说，舞台三面是墙，面对观众的台口一面则是虚拟的墙，称为第四堵墙。布莱希特提出打破“第四堵墙”，是要制造离间效果，让演员与角色保持距离，与观众形成互动。

这个小女生在街上走秀时，与我之间似乎就没有“第四堵墙”。她演着戏中的桥段，用法语嗲嗲地吟出一句台词，随手给我递上一张演出广告，画面上男男女女群居在一起。我用英语问她：“啥意思？”她也改用英语：“欢迎成为我们的室友！”老翁我懵圈。

　　这个戴着狼头面具的女演员十分投入地在街上表演着她的角色。她走到我身边，伸出手作狼爪状，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像是要吃了我。我也学样和她对“嘶”，同时举起相机。随后她“噗嗤”一笑，露出人相：“来看我们的戏吧。”我们之间的“第四堵墙”就这样被打破了。

　　正当我们在随处是戏的街巷里目不暇接时，忽然看见一张戏剧广告在眼前飘法飘法。抬头望去，一个小伙儿在二楼阳台“钓鱼”，我们成了剧中“鱼”——我们入戏了。

　　这个“铁人三项”的广告牌是用来演双簧的吧？画面上的“铁人”和背后的骑手分别扮演上半身和下半身，自行车在小巷里穿行，刻意露出骑车的脚，用小小的“穿帮”来打破“第四堵墙”。

　　这个戏是讲“丑闻”的。大黑伞道具用得真是到位，马上令人意会到：丑闻往往是这样被遮得严严实实。

　　这位大叔直白地表演提线木偶，不需要用“遮羞布”来掩藏“手势”。孩子们看清了吧，傀儡就是这样被操纵的！

　　不要轻易指责他“躺平”，人家说不定真的“有戏”。

　　你看这条阴森森的巷子，幽深莫测，两边石壁像恶魔在把关，教皇宮的高墙遮天蔽日，黑乎乎的桥拱悬在头顶，极具压迫感——然而，任你是逼仄还是高压，孤独悠扬的琴声怎么封得住？！

　　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热烈的吻，长长的吻。

我用长镜头偷拍，断定他们不是在演戏。法国人的浪漫，不只是表现在戏里。

人生如戏。

　　在街头，我和这个家庭演唱队闲聊。我问他们，每场演出有多少观众？能赚钱吗？他们告诉我，每场演出观众多则七八十人，少则二三十人，费用基本能持平，“戏剧节就是狂欢，我们来参演，图的是快乐!”

在售票点，我又与一位来买票的中年女士攀谈。她告诉我，她住在巴黎，每年来阿维尼翁戏剧节看戏。今年准备在这里逗留三个星期，买了戏剧节通票，每天看几场戏。当她知道我来自中国，连忙说，今年阿维尼翁戏剧节请来了一台中国戏剧《茶馆》，听说很火，一定要去看。

售票小姐介绍说，每张戏票十五到二十欧元，如果买通票，则可打折。她告诉我，阿维尼翁居民只有一万多，戏剧节期间观众游客能有十万多，“全城都是戏，都在狂欢！”　

阿维尼翁，从前是教皇之城，现在应该是戏剧之城。

然而，不仅是阿维尼翁，人间其实到处都是舞台、都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