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回首，青山恋。

世界真小·1924097

李建中

在插队落户的岁月，我认识了我的妻子——当年和我下乡在同一个生产队的女知青赵修宝。我俩从互相同情到相互帮助，从相互帮助到互相尊重。因遵重而知心，因知心而喜欢，久而久之，产生了爱。在那特殊年代的爱情，是艰辛苦涩的日子里最值得珍惜的感情。

我于1964年11月上山下乡到“绥宁县联丰公社中心大队木头里生产队。生产队位于绥宁县有名的“翠林坡”和“天堂界的半山中，山上全是参天大树。行走在山上，看不见天，阳光只透过树叶间照射下来，成了一根根光柱。地下是年复一年积盖的厚厚落叶，松软无杂草，树林里发出一股腐叶的气味， 古藤盘绕着高大的奇形状怪状的树，随处可见。枯树裸露盘根，给人以一种原始森林的感觉。由于进入林间的行人实在太少，林中的野猪，山麂、花面狸等常在林中伴你而行。这里大有处处是公园的雅趣。

1965年10月，我以生产队社员的身份，迎接第二批到我队来插队落户的知青——5个女生。她们被安排在距我们只有十来米的“五保户”家中。

5个女知青的到来，给我们这个本来死气沉沉的小山村带来了生气。大家一下子变得活跃了。出工时热情无形中高了许多。这大概是男女混合工作，能最大限度有效地促进人的积极性的原因。另一方面，从政府安排角度考虑，可能是有意而为，因这样更有利于知青在农村“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新来的5个女知青、正碰上交送公粮的繁忙时节。男女劳动力每天都要送公粮到30里路外的的寨市镇粮库。

从生产队到公社这10里地，只有一个云盘界。在云盘界顶，放眼望去，只见深绿的山峰一个接一个。到远处与天边相连，又见林海波涛，大有“五岭逶迤腾细浪”的磅确气势。

新来的女知青，由于知道送公粮这30里路的艰辛，所以天刚麻亮就起床，每人称50斤谷子, 挑着就上路了。

我在高中念书时，就是学校足球代表队队员，下乡前，干过近一年的码头搬运工，身体健壮得像一头牛。每天送100斤公粮上寨市。还能赶回出下午工。

这天，当我送完粮在回程的半路上，发现了我队的女知青赵修宝。

她，疲乏不堪地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看那样子，说是休息，到不如说实在走不动了，当我走到她身边时，她很艰难地站起来，强装着准备起肩走，但实在是力不从心了……

看到如此情景，我马上抢前一步，接过那从肩上滑下来的扁担。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赵修宝连连讲着。她的那双眼睛和我刚好对视，她马上就低下头去。

而我呢，从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中，一下子好像触看到了么、顿时我二话没说，就把担子担起来就走。此时的赵修宝，连推辞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对她讲：你就在这里休息，等我返回一同回队。

当我送完公粮再度返回时，在距粮库很近的地方碰上了赵修宝。她担着我的一担空箩框，步履蹒跚的，但很客气地讲：“多亏你了，谢谢！”

　　“莫客气，我们都是下乡青年嘛！互相帮助也是应该的。”我又反问她：

“我要你在原地休息等我，怎么跑到这来了？”

“你把担子担走了，我担担空箩框，走一走，也是锻炼锻炼，今后反正要干的。

总不能老是叫人帮忙吧？”

就这样，我们两边走边讲，走得很慢。大约走了两里路，我突然想起，把她的一担小箩放到我的大箩里，我一个人挑着，她还可以用扁担当手杖来减轻疲劳，这样她就轻松多了。

我自言自语地讲：

“我真傻，早就应该这样做的！”她听后，脸上泛着红晕，不好意思地笑了。

轻松了一点，自然心情也好多了，俩人边走边说，从校园生活，谈到上山下乡；从个人志向，谈到家庭状况。竟想不到她出身地主，父亲在gmd部队里当过军医，她也是个扎扎实实的“黑五类”子弟！

而我告诉她的还要坏：

“我父亲是gmd军官，大哥还在台湾。我是“黑五类”中的“黑五类”，“狗崽子”中的“坏崽子”。

不知为什么，谈到这里，俩人很自然地都同情对方。

天黑下来，爬界时，我主动地走到她前面开路，驱赶蛇🐍虫🐛。回到队上时，组里的同伴们早已吃过晚餐了。

当我正准备睡觉时，女生组的人忙叫我：

“李建中，快过来看看！”

我跑过去，看到赵修宝的一双小脚，打起了7～8个水泡，有几个还烂了，露出了血红血红的嫩肉。 我不禁打了个寒噤，一身起了鸡皮疙瘩，不加思索地讲：

“修宝，明天你不可能去送公粮了，今后你的送粮任务，我来替你完成！”

这时女生组的人一齐拍手叫好，赞声不绝。

这一阵子笑，反把赵修宝笑得脸都红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起赵修宝的一双小脚，起了那么多泡，还不肯在原地等我返回而执着地跟随我送粮到粮库，像这样的好女性，将来一定能在漫长而坎坷的人生旅途上，能坚持不懈地跟随她的夫君，出色地走完人生旅途……

想到这里，突然一声轰鸣，自责自己想到哪里去了？我们来这里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啊！

赵修宝的公粮全由我来送，每天我就担150斤，30里路，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我的衣服，很自然而然地由她洗了，组上轮到我煮饭时，总是她帮我搞得一清二楚。自那以后，我和赵修宝接触得更频繁了，并成了很好的异性朋友。

尽管当时在生产队有关我俩不少的传闻，但对于男女恋爱来说，就意味着将来要支撑着一个家庭。这毕竟是一件非同平常的大事，对知青来说，处理这件大事就更加困难和棘手。所以这时的我们，不得不把这不期而来的爱深深地藏在心底。

在农村20岁左右的青年人，食油吃得少，饭就吃得特别多。在那岁月，一年365天，要痛快地吃一餐肉，那实在是要把眼睛望穿。加之大山里的水碱性很重，吃了饭，消化得快。所以整天特别饿，身体差一点的就会出这样或那样的毛病。

这时的修宝，胃病复发了，要买药还得跑十几里去公社卫生院，有时晚上痛，只得采用当地人的土办法：

用布鞋底烤热后，热敷胃部。有时痛得很厉害，大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蚊束手无策。

医师告诉我们，胃病要注意保养，一要少受寒热，二要增加营养。可是她家里没有钱，哪还能寄钱💰给她用来买营养品？

我家是“黑五类”，没一个人有正式工资拿，平时生活费全是靠做小工挣点钱，我哪里还有钱去买点荤菜给修宝吃？！

处于对赵修宝有一种特别关心的我，在农家搞到一点新鲜蔬菜，也要送一点给她吃。

一种自己也讲不清的强烈责任感，促使我想尽千方百计找营养品，但又苦于没有钱💰。在万般无奈中，我想起了一句古话：“饥寒起盗心”。于是想到了——偷。

一天，邻近新化移民户李大爷全家上山出工去了，我就和同组的钟小生、胡升平三人讲：“李大爷家的鸡🐔，常到我们组自留菜园去吃菜叶，今天去抓几只来吃？”他俩也欣然同意，跑到菜园边，正巧碰上有几只鸡🐔在那里，真是天赐良机 于是3人从3个不同的方向，慢慢地向鸡群靠拢。当靠近一定程度，鸡群发现了我们时，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鱼跃，像足球守门员鱼跃扑球一样，扑中了一只鸡🐔，其它的便吓得到处乱飞了。有一只鸡🐔在急速逃跑时，躲在一草丛中，由于有草丛掩盖。钟小生顺手一抓，又抓住一只。两只共足有7～8斤。用衣服包着走到后山背，把鸡毛全拔了，散丢于地上、形成一个黄鼠狼偷鸡的现场。

煮熟后，替修宝留了一大碗，其余的我们3个吃了个“片甲不留”。

当我把香喷喷的一大碗鸡🐔送到修宝床边时，她一定要我讲清鸡是那来的，才肯动筷子。

为了让她能早一点趁热吃了，我轻轻地告诉了她鸡的由来。满以为我的一片赤诚之心❤️会得到她的谢意。

哪知事与愿违，修宝大发雷庭：“再怎么样，也不能去——偷呀！你们想一想，李大爷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养大几只鸡🐔， 丢掉了，难道不心痛吗？

古语云：

“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你们的良心放到那儿去了？！”

这时，我被她训斥得像个木头人，后来我苦苦哀求她：“不要大声讲，不要张扬出去了。”在那个年代那种时势，一旦张扬出去，就成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那么我即刻会成为众矢之敌的。后果就不堪想。好说歹说，只有先隐瞒下来，以后再慢慢去安抚、回报李大爷。

事后、我从生产队借支了一点钱买了肉送给李大爷，李大爷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以为我对他太好了。

但此时此刻在我心中，却有了一个高大的“贤内助"形象，脑子中仿佛闪动着这样一种概念——“如果修宝是我的妻子，她将会对我“警钟长鸣、防微杜渐。”

在现实生活的一个小家庭中，如果丈夫为了一念之差，或有偶然过失。妻子应及时晓之以法，动之以情。帮其改正。千万不要见利忘义，怂恿支持，因小失大，埋下祸根。只有这样，才是真正地关心丈夫，爱护家庭。友谊的种子催生了爱情之花。我们开始更频繁地往来了。

在人均劳动力的报酬连自己的温饱都得不到保证的wg时期，自然限制了男女知青组成家庭的欲望。然而男人，女人在一起的爱，作为人的生理欲望和感情投人，是任何力量也阻不了的。

我和修宝的关系，逐步地上升到一个新台阶，相互表达爱慕之意。不久在生产队就传出了更大的新闻：

“李建中和赵修宝谈恋爱了，还有人说晚上看见我们在后山幽会；更还有入言之凿凿地讲，看见我们在月亮下，松树边拥抱、亲吻！”

正当我们处于热恋之中，忽然晴空霹雳，一个意想不到的灾难降临到我们头上！

在那多灾多难的岁月，全国上下到处打倒反动学术权威，到处批判封、资、修。我们联丰公社也把知青集中起来，学习4天，中心内容是中央有大邓拓，下面有小邓拓，要大家擦亮眼睛，联系周围的人和事，层层揪，揪出隐藏在各个阶层领域里的代言人，气氛就显得异乎寻常地紧张。

我这个平时喜欢写写划划的人，在日记中或多或少地写有对上山下乡的怨气，理所当然地被打成——“小邓拓”。

　　会议进行的第3天，乌云密布，眼看又要下雨🌧️了，我不由主地讲了句：“要变天了！”可就这一句话，当天的批判会全部转向，对准了我。

“小邓拓！”、“狗崽子！”还想变天，我们坚决要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要他永远也不得翻身！”的口号声，此起彼伏。

在那是非颠倒的岁月，我这个本来就出身“黑五类”的“狗崽子”，再加上“海外关系”，现在还加上自己反动并想变天、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当时的我，唯一的准备就是——坐牢。

此事发生时，修宝正请假回邵阳探亲，我被打成“小邓拓”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她的耳中。她一听到消息，当天就托人找货车，回到了生产队。

公社要我写反省材料。一个人被关在家里，几天过去了，还是白张一张。望着天花板，目光发呆。想到“反革命”“小邓拓”、“监狱”，眼前就一团漆黑。

突然门被推开了，修宝来到了我身边。此时我用惊讶的目光看着她，长久讲不出半个字。修宝的双眼早就红肿了，见到我木然不语，她大声叫着：

“建中！建中！你讲了些什么？”

我强忍着自己没掉泪，停了好久，木然地讲：

“修宝，我对不起你，但我实在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更没有想变天的念头”。

讲到这里，一种强烈的屈辱感，使我怎么也无法克制自己了，于是泪如泉涌，什么也讲不出来了。

我是想用泪水来洗清自己吗？在那样的岁月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

我是想用泪水来以示屈从吗？

可我的反审材料几天来还是白纸一张。

我是想用泪水来获得修宝的同情吗？

但我当时很快地对修宝讲：

“我现在是‘罪人’，随时有下狱的可能，你还是离我而去吧！

我希望你永远忘记我！！

在我的嘴边将永远留下你的吻香。”

听到我这样讲，修宝不但没有离开半步，反而倒在我的怀里痛哭起来。

“就是你坐牢，我也等你回来！！！”

修宝边哭边讲，心里还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听到修宝这样讲，我也激动得流下了眼泪。

　　为了她的将来，想过来想过去，我还是决定要和她分手；为了我们今后，她反复思考，她还是决定和我一起走。就这样，俩人对持着，一直到第2天天亮。没有吃，没有睡，可也不饿，也不困。

天亮不久，连组长和治保主任来了。一看我俩坐在房里而反省材料还是白纸一张，于是把修宝赶了出去。然后对我训斥了一顿：

“李建中、你反党、反社会主义，还想拉人家下水？放老实一点，否则把你送进牢房，看你还老实不老实？"

连组长把赵修宝叫到一边对她说：“李建中是定了案的反革命分子。随时都有进牢房的可能。你不和他划清界线，你还想不想回城？”

修宝低头不语。

“你还想不想招工？”连组长再次发问。

修宝还是低头不语。

“你还想不想自己的前途了？”。

连组长进一步逼问她，修宝还是低头不语。

“我是在为你好，为你提高阶级斗争觉悟！！”连组长差不多是吼叫起来了。

“我的事，不要你关心❤️！！”

修宝带着讨厌的口气，讲完话就走了。

公社治保主任叫来一个民兵，叫他守在我门口，不准我出去！也不准任何人进来！！

限定我在当天一定要写好反省材料， 明早一定交！

可我一直没有写，爬在桌子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直到吃晚饭时，修宝替我送来晚饭才叫醒了我，并告诉我，她已和看守民兵讲好了，明天保证一定交反省材料。 看守民兵也放心地回家吃饭去了，我们似乎又获得了——自由。

吃过晚饭，天就全黑了下来，我趁修宝洗碗时，走到后山背，一个人伫立在草坪上，望着星空，复杂的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可此时的修宝，早已跟随着我躲在树丛后。她担心：我承受不了打击而轻生。

　　在树丛后看了我好一阵子、未发现我有什么反常举动，才走出来。当时俩人四目对视，谁也没有做声。在草坪上坐了整整一个小时，我才开始讲话了：

“修，我是要下狱的人，你又何苦呢？”

“建中，你就是坐牢，就我俩的感情而言，凭什么我不等你呢?”

“修宝，你一个人怎么能经受山区农村艰辛苦涩啊……”

“建中，你就是不在我身边，你为什么不给我环境中一个精神支柱，来让我度过苦难的岁月呢？

你难道真的忍心割断我俩的恋情吗？

你难道不珍惜苦难中的爱吗？ 就这样分手，有情人就这样无情吗？！

你这男子汉的意志、难道就在屈辱中变脆弱了吗？”

一连串的发问，问得我无话可答，恍惚觉得身边的赵修宝不是小巧玲珑，而是突然变得更高大了。我激动得紧紧地拥抱着她，衷情地吻她……浑身颤抖着，热泪滚流，谁也讲不出半个字。

群山环抱的草坪，成了我们的新房。夜雾和树林，成了我们的蚊帐，月亮成了我们的喜灯，星星⭐和群山就是我们的陪伴。森林中欢喜雀跃的生灵，是我们的客人。我俩手拉着手，对着高山，对着深谷，对着苍天，高喊道：

“我们结婚了！我们结婚了！！”

的喊叫声，在山谷中回荡。森林中夜风吹动树叶的习习声，万物生灵的鸣叫声替我们奏响了婚礼交响曲……

我和修宝婚后半年，被打成“小邓拓”的事平反了，我们才到公社正式结婚登记。

在人生的旅途中，我俩手牵着手，历尽千辛万苦，走过多少难以想象的磨难，耗费了不少难以理解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