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必然？我与钢琴的缘分

秋叶飘零

个别网络图片

小时候，钢琴是遥不可及的高贵洋气的物件，乐器中的“巨无霸”。个人拥有？做梦吧，似乎只有州文工团那一台。

文革辍学，院里小孩有摆弄乐器的，二胡、笛子、手风琴，口琴不算，上不得台面。提琴、黑管、长笛上档次，得有师资条件。

插队，繁重的劳动之余，有的知青夜以继日学门专长，出息了，有可能特招到部队工矿等单位。我哥拉小提琴，随州文工团的一位琴师，中央音乐学院毕业，因政治问题下放边疆。我习画，素描、国画，请教中学的图画老师。也不得了，北大中文系的，其舅公乃钱松喦。

后来兄长招工进了邮电系统，七七年高考，上医学院，退休前为深圳著名外科大夫。高考前我参加美专考试，素描过了，下一关被刷。最后还是飙到广州，读了中文。高考乃当地文科第二名，第一名北大哲学系。

大二失眠，拉小提琴，我哥给的教材。放假回去，我拉梁祝，他居然闻所未闻，还是改开前沿新潮。可是，他说不像小提琴的声儿。管它呢，又不干这行，无非调节一下紧张的学习压力。

2013年夏，老哥抑郁症，（家族遗传，三兄妹在劫难逃）嫂子侄儿在国外，我到深圳相互照顾陪伴。春节时，陪抑郁的妹妹到湖边绿道骑自行车，被一个二百五下坡撞倒，摔断左臂。

书房闲置一台钢琴，他人缘极好，买个二手房，和原主成了哥们，人家把钢琴撂下了。挪开上面的医学书籍，寂寥而忧伤，为哥哥的病和自己的伤，还有内心情感隐痛。伤臂不能动，一个指头摁出《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在黑白键之间摸索游走，半音拿捏得准。

2017年冬日，在纽约，每个周五傍晚，陪孙子到百老汇大街一栋小楼学琴。前一年公交上又摔断右腿，百年老楼没有电梯，门厅里听着楼上的琴声，一次也没上去过。

儿子家所在的公寓二楼，住着一位女钢琴家，音乐学院教授，八十多了，精神矍铄，其父原为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与贺绿汀同事。上下楼之际，门缝里泻出响遏行云或泉水叮咚之声，情不自禁驻足聆听片刻。楼之上下，门之内外，闻声不见琴与人。

常听音乐

下一轮与钢琴的亲密接触，是2019年，邪门，哪儿哪儿都是。三月去无锡，住柳絮姐家，客厅放着钢琴。她陪我四处赏花游玩，自幼弹琴的发小梅子姐来了，才掀开琴盖，琴声歌声，回旋飘荡。

七月到威海避暑，主人云游雅士带我们到一个小区，老友正学琴，弹了几句梁祝。九月两牙游，出现飞蚊症，心里嘀咕干点啥好。十一月飞悉尼，住老同学女儿家别墅，琴房高雅地立着白色三角钢琴，可惜错过了今生难逢的机会。

钢琴似乎已然成为既有品味又普及开来的物品，磕头碰脑，谁家都有。原来还想学古琴或筝，有朋自远方来，燃一柱檀香，着一袭白袍，来一曲高山流水，那画面，古色古香，诗情画意，醉了。

张家港赏梅

可是，我大半生喜爱西方古典音乐，很难改变，审美趣味。权衡掂量多种因素，转年就在京东下单。咨询星海音乐学院老师，推荐珠江，比较适应广东的桑拿天，木质不易变形。

想想，如果眼睛没出问题，成天舞文弄墨，哪有闲心另起炉灶；如果不是疫情，只争朝夕满世界跑，哪有空闲天天练琴；如果没有头一年如影随形的心理暗示，我还不定搬回个什么东东。一切似乎都在冥冥之中。

然而，高考时急于读书的念头，让我补填了师范，换谁怕都一样；大学期间满耳灌的西方古典音乐，在特定年代中，亦属必然；受其影响成了终身的审美偏好，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一切似乎又都合情合理。

悉尼，牧场晨曲

人这一辈子，摊上啥事都可能，碰上啥人都是命，不去深究，徒伤脑筋。古希腊神庙镌刻着“认识你自己”，大千世界，几人能洞察自己的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当局者迷”，“人贵有自知之明”，老话早已断言。搞不清拉倒，“难得糊涂”。

碰上合适的老师，又是一桩说不清的事。柳䋈姐推荐了一位学院派的老头，没俩月就被不听调教的我气走了。自己瞎弹一气，一弹两年多。

或许是经常上网查弹法和音乐术语，智能化的自动匹配层出不穷。于是，成敏老师偶现在手机屏幕上。“踏破铁鞋无觅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对的时间，遇到对的老师，其中又有多少偶然必然？天晓得！若非疫情，他也不会搞什么线上直播，地上就够忙活的。

年岁越长，越怀疑广为流传天经地义的所谓格言警句，“人到中年不学艺”，看你图啥。想吃这碗饭，很难，冰冻三尺滴水穿石，没时间了。但只是了却业余爱好的夙愿或健身养生，任何时段均可。不在乎结果，只享受过程，哪段路上都有别样的风景。

我体会，年岁大了，学习新技能的操作能力差，器官机能的灵活性协调性，不及少时可塑性强。然则，对新事物的领悟理解能力，简直易如反掌，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大道至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世上诸事，从根儿说，无定法有大法，相通相契。

成老师讲横向触键的美音奏法，想起小提琴的左手揉弦；讲断奏，脑中蹦出右手的跳弓；强调离键速度的重要性，想起断舍离、退一步海阔天空、以退为进之类；谈巴赫音乐对位的工整和巴洛克风格，想起凡尔赛宫花园、维也纳美泉宫、圣彼得堡夏宫，一个路数；聊肖邦音乐左右手的不工整、任意挥洒的抒情性，慨叹康德哲学的里程碑意义，又说肖邦音乐中“留白”的东方音韵，眼前展开水墨山水画轴；比对体感之松、视觉之软、听觉之柔，就冒出朱自清用“梵婀玲”之音（小提琴）形容荷塘月色的通感……

夸张点儿说，学琴过程中的胡思乱想，直似心通万仞思接八极、纵横驰骋指哪打哪。琴曲没练好两首，文思如泉涌，学琴记写成了系列，停不下笔。往前走，难免又有五花八门的新念头，笔墨伺候，我手写我心。

还别说，打从开始弹琴，脑子特别灵光，交谈写作，成语典故蹭蹭往外冒，嘴和手都跟不上。至于琴艺，无所谓，反正不考级不炫技，图的就是动手健脑，任由个人思绪、性情、爱好、特长，琴曲文章，还有女工面食，爱干啥干啥。范仲淹文中，落霞与孤鹜齐飞，某人陋室里，钢琴共衣车并置。烟火清欢，亦俗亦雅。

余生，我想学学苏东坡，除了一贯的认真执著，不妨率性洒脱一些。左抚琴，右执笔，字里行间臧否长短，黑白键上不执是非。在文字中，娴熟自如老气横秋地放眼世界；在琴键上，蹒跚学步稚拙青涩地回归童心。

情与理、灵与肉、今与昔、爱与恨，兼顾两难，尽量妥善安放。用美友知秋的话说，给时间以时间，让过去过去吧。抛开风雨如晦的往事，欣悦宁静，迎接每一轮朝阳，来日真的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