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里学过李清照的一首《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读之,顿觉一位活泼开朗、豪爽潇洒的少女从画面深处飘然走来——年轻的女词人李清照。从此,一直认为这位绝代女词人享尽了人间幸福。但是,今夜重读李清照,却深深地为她人生的悲欢离合震动了。 词人年轻的时候,当是一个纯粹主观的抒情诗人。她爱大自然,这种爱是主观的,唯美的、纯情的。“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感情丰富的女词人通过对百花的怜惜,抒发了对春光珍视,对美好事物的热爱。但是,这种恬淡的心情是留不住的,词人的词风很快由明朗、轻快转入了低沉、幽怨的闺情絮说:“髻子伤春懒更梳,晚风庭院落梅初,淡云来往月疏疏,玉鸭熏炉闲瑞脑,朱樱斗帐掩流苏,遗犀还解辟寒无”。词中两种图景相得益彰,与南唐词人张泌的“翡翠屏开绣幄红,谢娥无力晓慵倦。锦帏鸳被宿香浓。微雨小庭春寂寞,燕飞莺语隔帘栊。杏花凝恨倚东风”有异曲同工之妙。难怪清人谭献在《复堂词话》中说:易安居士独此篇有唐风。 公元1101年,18岁的女词人与尚书右丞赵挺之之子赵明诚喜结良缘。但是,第二年,其父李格非因与元佑党人有瓜葛,被蔡京上书弹颏。李清照上诗其公公赵挺之救父云“何况人间父子情”,另又云“炙手可热心可寒”。识者无不为此哀痛。其后四年,赵挺之罢相病卒,赵明诚被牵连入狱,出狱后,夫妇二人移居青州。后又随夫辗转于淄州、江宁、芜湖等地,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李清照的词风。“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窗,半夜惊初透。东篱把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词人明明白白是写相思和离别,但词中却不着一字,委婉、朦胧中透出另外一番凄凉和恻然。清人谭莹在《古今词辨》中称之为“绿肥红瘦词嫣然,人比黄花更可怜。若并诗中论位置,易安居士李清莲。” 宋高宗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北宋为金所灭,高宗自建康南逃。其时,赵明诚3月罢守江宁,8月病死于赴建康途中。国破家亡,使女词人流离失所,不得不追随南逃的高宗皇帝南下越州。然而越州也非久留之地,不久,她不得不前往衢州,一路逃来,哀痛难当,此时,她的词再也没有“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轻俏洒脱、活泼清新。也不再是“素约小腰身,不奈伤春。疏梅影下晚妆新。袅袅娉娉何样似?一缕轻云”的淡淡轻愁,却变成了“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山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知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一种对逝事的悲伤的悼念和祭奠,以及无以排遣的孤寂和凄凉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词中唰唰的雨声,茫茫的远山构成一幅寥阔、迷茫、凄清的画面,有力地烘托出其时女词人怅惘、悲伤、孤独的心境。 中年丧夫的女词人历经了天灾人祸的沧桑之后,她“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起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凄凉、肃杀的秋日黄昏,老了的女词人一杯在握,悲伤、忧愁、痛苦地看着似曾相识的鸿雁和憔悴满地、已无人来摘的满地黄花,“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一曲《声声慢》,顿挫凄绝,唱尽一生悲凉。这是国灾家难当头,一个无可奈何的孀妇的痛苦心声,是心底真情的流露,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女词人悲戚哀愁的心境是有代表性的,这是国破家亡的时代哀音。 到此,一代词国女皇的词风一转再转,终至于发展到了“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的悲愤沉痛。词人颠沛流离的生活历程使她的思想靠近了坚实的底层生活,由此,其后期词才更加有力度和深度。<br>夜读李清照,一股陈年老窖的香气慢慢洇透我的灵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