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棵草开始认识故乡

低处的灯盏

<p class="ql-block">□从一棵草开始认识故乡</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在故乡,草比树多,树比人多,人比飞禽走兽多。那些祖辈们栽植的大树,已在刀锯中丧命多年,新长起来的,没有一棵能立地擎天。树大了、老了,就成了神,那些渡尽劫波、侥幸活命的古木,枝折不得,叶捋不得,时常有人去树下焚香叩首、祈福禳灾,枝杈上便缠满了红布条,这些布条,宣示着一棵树的权威与荣耀。村子里,地位最的,不是辈份高的族长,不是催粮要款的村长,而是比一个朝代还久长的大树。</p><p class="ql-block"> 陇东雨水稀罕,村里长一棵大树比出一个秀才还难。大树以杨、槐、柏居多,而在合水县,我竟见到了高达两丈余的酸枣树,它以八百岁的高龄,成为众树中的寿星。酸枣本似灌木,能发变成乔木,胳膊粗的树干已属罕见,而这棵,颀长的树身足有腌菜的坛子那么粗,不能不说,它就是一个奇迹。</p><p class="ql-block">​ 如果没有这些古树,村庄早被风刮跑了,逃荒的人早被日头晒晕了,被雷电殛死了。讨生活的路上,只要望见了大树,便会遇见炊烟,遇见井水、蒸馍、热炕。烈日似火,大树下却浓荫如盖、凉风习习。暴雨倾盆,大树下却滴水未落,安如屋宇,它高扬的虬枝接住了滚雷,护佑着避雨之人。一棵大树,必然老态龙钟、受尽磨难。树心空了,枝条却依然生机勃勃。在正宁县下冯村,一棵碌碡粗的巨柳,树身里足以藏下两个孩童,却依旧是我初见它时的模样。这一见,倏然过三十载,它没有变,村庄变了,我也变了,变成了它眼里的一条柳絮。</p><p class="ql-block">​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些千百年巍然不倒的树,一定是神灵附体,带着上天的好生之德,来人间行好事。</p><p class="ql-block">​ 柳,杨,槐,松,柏,楸,桐,桦,樗,杏,桃,梨,枣……,故乡的树,我至今没有认完,比如漆树、柞树、栒子木、降龙木。就是这些树,呼来了云,唤来了雨,留住了青山,涵养着碧水。</p><p class="ql-block">​ 而故乡的草呢,我认识的不及一半。车前草、蒲公英、甘草、远志、白蒿、大蓟,苍耳,苦苣、荠菜,艾草、冰草、麦瓶瓶、鬼针草、打碗花、野豌豆、雀儿盖头……数不清的草,寿数也许过了十年,上了百年。根活着,它们便活着;根死了,它们的种子又生根、发芽、替它们活着。它们与人缠斗了一代又一代,终究还是人输了。才几年,荒草便覆盖了土路、爬上了房阶、抚去了人迹。我尚未来得及把故乡的草识完,而草们似乎都在“笑问客从何处来”了!</p><p class="ql-block">​ 长久以来,是我忽视了那些草,那些《黄帝内经》里的草,《诗经》里的草,车前草曰芣苢,野豌豆曰薇,小蒜曰薤……。</p><p class="ql-block">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p><p class="ql-block">  采采芣苢,薄言有之。</p><p class="ql-block">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p><p class="ql-block">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p><p class="ql-block">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p><p class="ql-block"> 采采芣苢,薄言襭之。</p><p class="ql-block"> 采,有, 掇,捋,袺,襭。连用六个动词,摹写采车前草之状。采,采取;有,收藏;掇,拾取;捋,捋取;袺之,拉起衣衽盛放;襭,把衽插在衣带里。细腻、丰富、传神,如果我来写,采字之外,最多用一个摘字。故乡的诗意,或者诗意的故乡,如今,已和木星一样遥远、陌生了,我们成了一棵棵不认识故乡与故乡不认识的飞蓬,甚至,我们的孩子连一棵草的名字都叫不出来,把见到的草都唤作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