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女（中篇小说连载）三十四

龙泉谣

王疏影在前，大郎在后，骑着红鬃马，两日后赶回了杨家坡。牛倌老爹蹲在家门口，直愣愣地看着母子二人，一黑一白两条狗蹲在牛倌身旁。牛倌见夫人和儿子平安到家，方慢吞吞地起身进了家门，两条狗摇着尾巴也跟了进去。大郎跳下马，扶着老娘下了马，把马拴进后院，进了阿婆房间。风烛残年的柳婆婆，如同即将耗尽煤油的灯盏，平平地躺在炕上，灰白的头发凌乱地遮挡住了部分干枯的面容。有人进屋，她也不睁一下眼睛，口里含混不清地不知说着什么。大郎一个箭步跪倒在阿婆身旁，仔细一听，阿婆在叫着二弟毅华的名字，看来老人家知道二弟不见了。大郎轻声对阿婆说：俺是大郎，俺回来了！柳婆婆微微睁了睁眼，下巴动了动，好像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又开始叫二孙子的名字。大郎不由心潮澎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强忍着悲伤，劝慰着阿婆道：阿婆，俺一定把二郎找回来！王疏影一进堂屋，便闻见一股刺鼻的屎尿气味，她也顾不上旅途劳累，赶忙打开窗子，先把婆婆的便盆拿了出去，又给地上洒了一遍水，拿了苕帚从里到外地扫开了。邻居们看见王疏影母子回家了，便相互转告，不一会儿，院子里站了一圈人。大郎取了小凳子，招呼乡邻在院子里凉棚坐下，牛倌从灶房里煮了一壶茶，挨个给大家伙倒上。黑子和白子两条狗，躲在堂屋房檐下，嘴巴搭在两只前爪子之间，远远地盯着家里的这群人。黑子跟白子本就和大郎不亲，他又一走半年多，狗都分不清他是主人还是客人。再一看他那凶神恶煞的眼睛，更是有点儿惧怕，只好敬而远之。众乡邻关切地询问二郎的消息，牛倌说后山、附近街镇都寻了好几遍，连沂水城都找了，连个影子都没有。大郎看了杨老爹一眼，问道：二郎没找过二妮？俺咋知道！杨老爹被突然的一句问话，弄得脸腾地一下子红了，他站起身讪讪地说家里有事，先走了。傍晚时分，太阳红彤彤地挂在屋檐上，不一会儿又落进了屋后。杨家坡人结束了一天的忙碌，男人们蹲在家门口看风景，女人们忙着喂猪喂羊，吆喝鸡鸭上架。大郎和牛倌一左一右坐在院子里，默不出声。你没去康家集找找？大郎看着桌子底下的一群蚂蚁在搬家，头也没抬。没。牛倌也不看儿子，叹了一口气，回道。大郎见老爹不说话，起身向门外走去，牛倌也起身去后院经管牛马。大郎去找平日跟二郎关系好的徐荒子，想问问二郎离家前的情况。徐荒子正跟老爹在家里拾掇套兽的夹子，见大郎来，放下手中的活计，赶忙把大郎往堂屋里让。大郎问荒子知不知道二郎的去向，荒子说自己也不知道，估计二郎当兵去了。荒子说前年秋季，他跟二郎在城里看见了征兵的告示，他俩去衙门报名，人家嫌年纪小，没收。不过现在不是征兵的时候，有可能去城里扛活了。大郎回到家里，母亲把他拉到一旁，悄声问了解到的情况。大郎告诉老娘，荒子说有可能当兵去了。王疏影皱着眉头，不解地说：这孩子，就是去当兵，也得跟家里说一声吧？！大郎安慰母亲道：娘，俺明天就进城去寻他！晚上躺在炕上，大郎想着家里的事情和二弟的去向，老鼠在房梁上来回走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和“吱吱”的叫声。家里房子还是他小时候翻修的，虽然用石头垒的墙结实，可是架不住风雨的侵蚀，有的地方已经破损，露出了小小的洞口，夏季还可以，冬季冷风一吹，把人能冻死。屋梁门窗也有点走形变样，尤其是木门，开合不利，关闭不严，还嘎吱嘎吱地响。这座庄院虽说宽大，然而背靠崖坡，下临溪水，一到雨季，门前道路泥泞不堪，务必整修，不然难以行走。此处又杂草丛生，蚊虫成群结队，不说把人叮咬得难受，连家里的猪牛羊都被叮得坐卧不安。等明年挣到钱，定向村里申请一个靠近大路，平缓的地方，重新盖一所好的宅院，也让辛苦了大半辈子的娘亲享享福。二弟脾气像极了老爹，像头犟牛，然而他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他到底是当兵去了，还是替人扛活了？至少给家里捎句话啊！康家集距离杨家坡不远，第二天，大郎骑马走了两袋烟的功夫就到了。张屠户家门前卧了两条大猎犬，大郎还没下马，两条狗便疯了一样狂吠不止。等大郎不紧不慢地下马，靠近张家并瞪了一眼两条恶狗，狗便如同霜打了一般，“吱吱呜呜”地叫着走开了。大郎打门，出来一个浑身滚圆，胡子扎里扎煞，四十岁上下的莽汉，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问这个看起来有点像外乡人的小伙子道：找谁？俺是杨家坡柳家老大，柳毅蒙，找杨二妮打听一个人！大郎看着莽汉，估计是张屠户，便开门见山地说道。张屠户本想说，俺家没有这么一个人，顺带把这个外乡人轰走。然而转念一想，听说柳家老大不好惹，还有点神通，连狗都怕他。这么一想，便换了一副笑嘻嘻的容颜，说道：请进！二妮，你村里来人了！还没等大郎在堂屋站稳，张屠户就喊开了。不一会儿，杨二妮在前，张屠户的傻儿子在后，进了堂屋。杨二妮穿戴的倒还整齐，不过一脸的茫然。她给大郎福了一福，便低着头站在了一边，傻丈夫痴痴地对着大郎一个劲地笑。二妮，二郎不见了，你可知道他的去向？大郎询问道。俺不知道！二妮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头都没抬。大郎还想问点什么，见张屠户在一旁，又不好意思开口。你把知道的全告诉大郎，大郎又不是外人！张屠户倒还开明。俺最后一次见他就在结婚前，此后再也没有见过！听话听音，锣鼓听声。大郎看着表面平静，声音有点发抖的二妮，知道她在说谎，又不知该如何问下去。天阴沉沉的，有一道雷从远处天空滚过，眼看着就要下雨。就在谈话不知如何进行下去的时候，门帘一挑，进来了一位四十上下，满脸麻子的女人。女人和张屠户一样很胖，身上的肉快要从紫色的绸夹袄缝隙里挤出来，她把提着的一壶茶放在桌子上，满脸堆笑地说道：柳家大郎吃茶，轻易不来，就在俺家吃了饭再走！人常说，下马酒送客茶，大郎知道这位张家女主人在下逐客令。大郎借口去别处找我，出了张屠户家，向沂水县城方向走去，天边的雷声越来越近，迎面扑来的风里夹杂着雨气。大郎打马扬鞭，在大雨来临前赶到了县城。他在一个茶棚下躲了一会雨，等雨基本停了，来到了县衙门口。通传进去，出来了一位师爷。大郎说自己是杨家坡的柳毅蒙，来找县太爷，打听二弟柳毅华是否当兵了。师爷说老爷下乡巡查民情去了，你二弟的情况俺给你查。虽说不是征兵季节，前一阵确实有过一个征兵的消息，是安西都护府方面的，征了十几个人，有没有你二弟，得查一下。师爷转身进了县衙，没多久出来说，的确有杨家坡的柳毅华，应征去了安西，估计这会儿快到西边了。离开县城，回到家里，大郎假装平静地向爹娘打了声招呼，还没等大郎洗把脸，王疏影就急切地问大郎，二郎在哪儿。大郎清了清嗓子，骗着母亲说道：二郎的确当兵了，就在河南道。大郎把二弟的情况来了个偷梁换柱。王疏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瞬间泪如雨下，哭着埋怨道：当兵了也不知道给家里捎个话，俺的儿呀！不就当了个兵么，又没有死，哭个甚！牛倌被妻子这么一哭，不知动了哪根神经，烦躁不安地吼道。王疏影经丈夫一顿呵斥，平息了许多，用围裙擦了擦眼泪，进灶房给大郎煮饭去了，她知道大儿子赶了一天的路，水米没沾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