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最美的花

姚常宇

我心中最美的花

萌萌因为乳腺恶性肿瘤引发心肺功能衰竭西去，已经两年了。桃李春风，秋雨梧桐，我决定写点文字，纪念这个平凡而高贵的灵魂，希望其免于被尘世喧嚣淹没。

萌萌祖籍山东昌邑，生于青岛。父亲是资深法官，曾获评廉洁标兵，声誉极好。母亲是工厂技工，勤快能干，家务活一个人包圆。萌萌从小漂亮，见过的人没有不夸的。从上学到工作，全是家里的事，她自己服从安排就行。小学初中在家门口读，都是市南公认的好学校。初中毕业进入职业中专，职业中专毕业进入一家律所从事行政工作，后来又自学法律大专（我们俩正是在律所认识的）。她后来反思自己的经历，颇有遗憾，认为如果自己努努力，或者家里抓抓学习，或许也能考个像样的高中，将来读个大专院校也并非不可能------后来萌萌在网上跟着暄桐教室的林曦学毛笔书法，在很短的时间里，字就写得像模像样。比如隶书，她说太简单了，蚕头雁尾，只管刷就行，我将信将疑，也试了试，却怎么写都是螃蟹爬。不只是写字，林氏书法理论她也能讲出一二。这悟性，却没加以利用，很让我惋惜。

结婚前，老妈一点家务活不让萌萌干。嫁人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一门心思放在老公和孩子身上，家务活自觉学着做。她曾对我说，我对你是死心塌地。确是如此。我脸上一个疤，在她眼里就是一朵花。偶尔我和岳父母大人有冲突或分歧，她会毫不犹豫地跟我站在一起，不管我是对是错。这一点，让我非常满意。

结婚时，我们没钱买房，计划租房。按照当时流行的说法，叫裸婚。应我岳父母要求，我们俩住在他们家（30岁以后，我就在办公室附近租房住，主要是我父母家里地方小，上班还得挤公交）。每次吃完饭，我象征性地说一句：我来收拾吧？我岳母赶紧摆摆手，不用。不光收拾盘子碗不用，什么活都不用我。住了两年多，一天晚上，我正在合肥参加全国律协年会，突然接到萌萌电话，哭着告诉我老妈下了逐客令，让我们搬出去。我赶紧安慰她，咱们住在你妈家，不是没有地方住，是你父母要求的。找个住处，还不简单吗？之所以没买房，主要是想一步到位，位置、户型、大小，买个看上眼的（笑笑出生当年，萌萌看上一套房子，我们买了下来）。我决定连夜赶回去，因为当晚合肥没有航班了，我就先飞南京，从南京回青岛。没几天，我们就在办公室附近租房子住下。我丝毫没有抱怨——老两口愿意把女儿嫁给我，而且婚后在他们家又住了两年多，多承他们照顾。我已经很感激了。其实我们买房后，我岳父母因为某些原因暂时没地方住，又来我们家住了一年多，相处都很融洽。记下这件事实在是因为印象深刻——萌萌哭着给我打电话只有两次，另一次是去医院检查，大夫说乳腺肿瘤“不好”让住院手术的时候。

二十八岁时，萌萌生下女儿笑笑。她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一心一意照顾笑笑。笑笑半夜爱哭，萌萌说是饿醒了，每每半夜起来喂奶。她初为人母，战战兢兢，唯恐照顾不周。后来我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她对笑笑成长的记录，很详细，连儿时每天大便几次都记下来。白天不休息，晚上休息不好，萌萌很憔悴。姥姥天天来帮忙，后来又请了一位家政阿姨。直到笑笑一岁多断奶，萌萌才没有那么辛苦了。

哺乳期结束后，萌萌并未回原来的律所上班。由于从小家里照顾太好，她不适应办公室工作，动辄生病回家休息。我俩处朋友后，只要逢年过节，都会出门旅游，她的心情开朗了许多，基本没有生病回家的情况。

笑笑上了幼儿园后，萌萌闲下来，于是和亲戚合伙开了一家天猫旗舰店，销售儿童内衣。亲戚有渠道，从厂家批发来货物，放在网上卖。笑笑和表弟当义务模特，拍了好多照片放在网上。开始没生意，后来找专业机构，每天花上几百块钱推广费，逐渐有了点起色。有一天，我接到她一个短信：今天卖了1000多块钱，感觉跟骗钱似的。隔着手机屏幕，我都能感到她的兴奋和惶恐。因为货物品质很好，顾客评价不错，网店就这么干了起来。外地进货、租仓库、上新品、拍片、修图、推广、发货，萌萌白天晚上忙得不亦乐乎，原来的家政阿姨也变成了网店职员。就这样忙了一两年，萌萌发现销售不畅了。一个原因是天猫当初为了吸引店家无偿提供的引流，需要花钱买了。但是花钱的效果往往并不理想。比如一天花了500块钱推广费，销售额可能也只有这么多。扣除成本，还赔钱。花一千，可能比销售额都多。不花推广费呢，可能就没有销售额。这样就陷入两难。我劝她别在意赚赔，能行就干，不行就算。但是萌萌依然在电脑前忙活到很晚，只是依然没有改善，直到最后关店。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萌萌内心很要强。她不满足于自己的现状，希望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

或许自我施加的压力、网店经营和关闭的压力和熬夜的经历，严重影响了她的健康。可惜我们谁都没当个事。反而是她曾经几次提醒我，你睡觉这么晚，将来心脏肯定出问题，等着我照顾你吧。我也深以为然——萌萌的姥姥活了一百多岁，我岳母七十多岁了，依然身体很棒。

萌萌情感丰富，心思细腻。整理遗物时，我才发现，二十年来，她居然记了很多本日记，出嫁前就开始记，生病后也记，只是最后两三年明显少了。记录了生活的点点滴滴和自己的感受。很遗憾的是：她老公特别迟钝，往往捕捉不到她的点。比如，有一次，她告诉我，同病房的大姐说，你老公将来再找人（意思是再娶），一点不困难。我没接茬。每次住院，都很麻烦：需要提前联系病床（大医院床位没有不紧张的时候），验血，如果血液指标不合格，比如白细胞数量太少或者肝功不行，还得打升白针或等肝功恢复才能住院。疫情期间，还要满足防疫要求。萌萌就有一次因为体温高，被强制要求去另一家医院拍胸片，没有问题后，隔几日才住上院。住上院后，病房人多拥挤（一位病人加一名陪护是标准配置），真是一言难尽。治疗一结束，我俩就胜利大逃亡，一分钟都不想多待。如果在北京住院，还需要提前退房，再把回程票订好。次次如此。现在想来，她这么说是寻求安慰。病人最在意的应该是自己的病还能不能治好，而萌萌把治病一事全交给我，她自己完全配合。诸如此类的事可能也影响到她的情绪和治疗。至今我仍然清楚记得她最后说的话。因为身体太虚弱，萌萌此时即使只是坐在床上，也离不开人了。我抓着她手腕子扶着她的时候，她嗔怪说：你怎么老把我弄疼了？

萌萌是坚强的。刚确诊肿瘤恶性没几天，她给女儿准备游泳的东西，边整理边哭，哭完了，抹抹眼泪说，没事，三五年死不了。治疗过程中的种种痛苦，她都忍受了。这段经历我以前写过，不再回顾了。

萌萌品性温良，富有同情心和正义感。她会主动捐钱给保护小动物的人或机构。自己不穿的衣服，她会洗干净后送进街头的募捐箱。萌萌还曾表示要捐遗体供医学研究或把器官捐给需要的人。但是如何捐，捐了以后遗体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我们都不清楚。最主要这并不是逝者一个人的事，要考虑老老少少的感受，最后只好作罢。

家里的大事，比如买房、孩子在哪儿上学，我要么没寻思，要么难以决断，每每这种时候，她都表现出很强的决断力，自然她的意见就是最后的决策。

她不敢读周国平的《妞妞》，担心触及自己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萌萌和我相濡以沫二十年。在旁人，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在我，萌萌有一个高贵的灵魂——她是我心中最美的花。

萌萌走后一年八个月，大傻猫丹诺再次从平台上掉下去，在医院抢救了两天，第三天晚上咽了气。第一次从平台掉下去后，大傻猫虽然命还在，行动能力却受到限制，不再往高墙上跳。这次是从隔壁邻居家外面一堵矮墙（矮是从平台上看，其实平台离地面估计有六米高）摔下去的。究竟怎么摔的，谁都没看到。找到他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大小便都出来了。我怀疑是失足，因为他腿脚已经远不如以前灵便了，连小便每次都尿在砂盆外面（我怀疑他身体灵活性降低，猫砂盆里面转身不方便。每天清理地上的尿，虽然心生怨恨，我还是决定给他养老送终）。但是宠物医院的李大夫却很肯定地说，不会，估计是抽风摔下去的——他知道大傻猫有几次突然发疯一样乱冲乱撞，几分钟以后才停下。本来寻思在山上挖个坑，把大傻猫埋了，但是笑笑坚决不同意，说污染环境。于是我又联系了宠物火化机构（还有这种机构！），看着大傻猫被送进火化车，浇上汽油，烧了四十分钟，最终化为灰烬。这四十分钟，又破费我八百块钱。真是只不让人省心的猫！

二0二二年七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