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父亲的手</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文|乐乐</p><p class="ql-block"> 人人都有一双手,或纤细修长,柔嫩白皙,或小巧玲珑,富态圆润,或粗大有力,皲裂多茧……然而,没有哪一双手,像我父亲的这般气象万千、百态丛生。</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手是温柔的。犹记得,儿时的我躺在他的怀中,他用结结巴巴的话语讲述着他读过的唯一的书——《七侠五义》里的故事。锦毛鼠叫白玉堂,就是那时父亲告诉我的。他边讲边用一根火柴棒,在我的耳朵里轻轻挠痒痒。挠着挠着,我便心满意足又无比甜蜜地在他的怀里睡着了,还不时地砸吧几下嘴。屡试不爽。以致母亲大感疑惑,为什么父亲一哄我,我就睡觉,是有什么秘诀吗?父亲只是笑而不答。</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手是笨拙的。他本是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民,可光靠地里的收入难以承担家庭的重负,于是他千方百计另谋出路。先是学人编织苇席。把芦苇割下、晾晒、剥净、划开、碾平,再编织,拿到集市上卖钱。村里手快的人一天就能编一张炕席,第二天即可换成现钱,贴补家用。但父亲的手太笨了,速度慢,编的席子也不密实,往往卖不上价。后来,他又改学木匠、瓦工,也均以失败告终。他学的也挺认真的,只是手太过蠢笨,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仍然没有掌握要领,常惹得师傅大发雷霆。这种种学艺,也都不了了之。每每成为我母亲的笑柄。</p><p class="ql-block"> 然而,有一件事,父亲却坚持了三十多年。未学成手艺的他,十分沮丧,空有一腔热情,苦无兴家门路。终于,他瞅准了卖面皮这个营生。从我四岁起,他和母亲就在我们村头支起了面皮摊,后来加上粽子,卖了两样。逢年过会,父亲走街串巷叫卖,母亲在会场看摊子。每天傍晚,父亲和面、洗面水、拿萝子过滤;母亲包粽子、煮粽子。凌晨两三点,父亲起来蒸面皮、蒸或煮面筋、捞粽子,母亲打下手。两人一边干活一边唠嗑。母亲嗓门一大,父亲就埋怨她,小点声,别把娃娃们吵醒。多少次,我半夜醒来,睡眼惺忪地上厕所,都看到厨房里亮着灯,听到鼓风机的嗡嗡声。他们压低声音说话,蹑手蹑脚地在忙碌。黎明时分,我们还睡着,他们已把一切准备就绪,一人骑一辆三轮车沿街叫卖、出摊了。这一干,就是三十五年,直到现在。</p><p class="ql-block"> 以前少不更事,不懂父母的苦。现在回想起这一幕幕来,我的口腔里直发咸、眼里满是酸涩的泪水。父亲已年迈,近几年来心脏不好,血压、血脂偏高,一直靠药物维持。这也是多年来积劳成疾。我和两个弟弟一直劝他歇歇,别再摆摊了。而他却执拗地说,你爸再没啥本事,不摆摊,还能干啥?我还能动弹呢,还不到你们养活我的时候!我们几个争相接父亲来家里住,可他却完全不习惯。晚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凌晨四点就起床满大街转去了。不管去谁家,都超不过三天,要回家的犟劲儿上来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而且,理由还很充分。他说,毛主席说了,万物生长靠太阳,人生来就是在地上跑的。没办法,只好由着他。</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手是丑陋的。据母亲讲,我三岁时的一天,一个人绕着院里的一棵椿树转磨磨。在卧龙寺干木工的父亲回来了。我高兴地跌跌撞撞奔向前,张开手臂想要抱抱。但一看到父亲准备迎接我的手时,吓得哇哇大哭。在厨房蒸馍馍的母亲急忙出来抱起我,又拍又摇,哄了半天我才止住哭声。那是因为,父亲的右手食指成了一个完全没有指甲,光秃秃的、露着粉红的嫩肉,散布着暗红色血痂的纯肉指头。我后来才得知,父亲的手指在干活时被电刨连指甲带肉削去了一截。多年以后,他那根手指依然没有指甲,且比左手食指明显短了一截。本应长指甲的地方,凝结成了一个小小的绿豆大的硬痂。它是手的眼睛,也是岁月的朱砂痣。</p><p class="ql-block"> 日复一日推着生活的磨盘,父亲的手遍布老茧、伤痕;为做面皮长期洗面水,父亲的手患有严重风湿,骨节粗大变形;为举起为人夫、为人父的杠铃,父亲的手孔武有力、青筋暴起。</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手又是灵巧的。我母亲历练能干,处事得体,家里的事基本不用父亲操心。做饭、洗衣、收拾屋子,父亲一概不过问。甚至连他每天穿什么衣服,都是母亲给安顿好的。</p><p class="ql-block"> 但自从2017年,父亲出现了惊天大逆转。母亲要给远在北京的大弟看孩子,留父亲一人在家。弟弟、弟媳反复诚邀他去北京享福,可父亲一来不习惯,二来舍不下他的老屋和几亩薄田,固执地不肯相随。就在母亲的千万个不放心中,父亲开始了他的独居生活。</p><p class="ql-block"> 从刚开始的不会和面、炒菜,不知道打扫卫生,不会使用洗衣机,到现在的自己会蒸馒头、燣臊子、炸油饼、蒸米饭。还把屋子收拾得窗明几净,跟母亲在家时一个模样。他每天跟母亲视频通话几次,不会不懂的及时请教,变得既勤快又好学。</p><p class="ql-block"> 母亲去北京后,父亲便不卖面皮,只卖粽子了。以前都是母亲包,她动作麻利,包得又快又好。现在这活落到了父亲身上,从起初的蹩脚、歪扭,到现在的规整、俊俏,父亲做的粽子已和母亲做的一般无二。连母亲都忍不住夸赞,说父亲的手越来越巧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今年已六十有五,走过了他人生的大半旅程。他的腰背早已不再挺拔,他的手更是亲历了这一切。他手上的每一条纹路,都是我们家发展变化的记录;每一颗硬茧,俱是家庭重担粗砺打磨的痕迹;每一个黑斑、伤疤,均是我们姐弟三人生命画笔的杰作。人,都是一代成就一代的。父亲,用他那双千变万化,无所不能的手,缔造并撑起了我们这个五口之家,托起了儿女们的成才灯塔,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并为我们筑起了幸福生活的长城。</p><p class="ql-block"> 父亲操劳了大半辈子的手已是老迈不堪,遍布老年斑、厚皮、老茧,遍体鳞伤,令人心酸不已。好在我们都已成人、自立,个个生活美满。父亲,您不用再为我们如此操心奔忙了。该是我们报答您的养育之恩的时候了。</p><p class="ql-block"> 余生,就让我们紧紧握着您那饱经沧桑的手,牵着您,陪着您,共赏春华秋实,同看朝霞夕晖。</p><p class="ql-block"> 父亲,惟愿您永远康健,喜乐无忧。</p><p class="ql-block"> 2022年7月5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