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那年,我们连队的“春荒”纪事(上)

繆新亚

<p class="ql-block">春天,不一定是美好的季节,塔里木的春天,往往就不美好,且不说,每年春天总会有多个沙尘暴的洗劫,遭遇“春荒”的饥饿,那就是灾难了。1967年,10连知青所遭遇的那场“春荒”,回忆起来,至今心中还隐隐作痛。</p> <p class="ql-block">日历翻回1965年6月,这批来自上海淮海路周边“上只角”的年轻人,经过集中2周的学习和整训,去向有了着落:绝大部分人组成一个新建开荒连队——23连(农场中番号最大的一个),连队位置有点偏远,离农场场部足有5公里路。</p><p class="ql-block">这批知青,有点特殊:大部分人出身不好,生不逢时,赶上了那个年代,难免 命中多舛,有点运背,而且一“背”就是好几年。</p> <p class="ql-block">23连背靠胡杨林,面对戈壁滩,土坯垒起的8幢房土屋围合成一个“U”字形,地面没有没有任何绿化。不见一丝绿色,灰扑扑、死沉沉,像沙漠中废弃了多年的居民点,走近看,才发现房子是新的,倘若破败,背景不需作任何增减,便是楼兰古城遗址的理想取景点。</p><p class="ql-block">唯一有人居住的标记:是一个由三根钻天杨杆子架起的打水的用的桔槔,说明有井,住人。</p><p class="ql-block">但遗憾的是,井水咸得不能喝,旁边是一方另挖的明渠涝坝(蓄水池),涝坝水是浑浊的。表面飘着枯枝败叶和动物粪便,全连人畜的唯一水源,即使煮开,水也还有浓重的土腥气和一股说不清的味道。</p> <p class="ql-block">连队和外界的唯一通道是一条尘土如粉,淹没脚脖的土路,折折弯弯穿过一片胡杨林,越过几道鸿沟,翻过绵延沙丘,一片绿洲出现——那是一个连队——良种站。</p><p class="ql-block">它是农场的样板:成片的条田,整齐划一的钻天杨林带,绿树掩映的营房,呈现着人类战胜自然的成果。</p><p class="ql-block">路过此地,知青们经常涎脸去伙房讨水喝,顺便递上钞票粮票买顿客饭:一个苞谷窝窝头,一盆菜,就蹲在伙房边的树荫下大口咀嚼,心里一下子满了;肚子和心情:到场部只剩一半路了,而且都是葱茏树木,连片庄稼。新来乍到的年轻人,向往着自己的未来。</p> <p class="ql-block">要知道:开荒连队干的活儿是繁重的:每天是打荒、掘红柳根,挖大树,填鸿沟,挑沙包,平地打埂…</p><p class="ql-block">过的生活,也是最清苦的:新建连队白手起家,没有菜地,没有瓜地,没有果园,没有猪栏羊圈…</p><p class="ql-block">除了农场供给的每人每月38斤口粮,200克食油之外,连队没有一点可以用来调剂伙食的资源,苦日子可想而知,知青们喝过糖萝卜糊糊、吃过饲料瓜…</p> <p class="ql-block">半年以后(1966年1月),日子有了转变,但不是转机!连队奉命整建制地去填补另一个调防到农三师连队留下的空缺,番号由23连改为10连,由开荒连队转为生产连队,营房环境有了很大改观,两组“G”字形的房屋群和气宇轩昂的俱乐部,围合成一个大院子,院子里“艺术性”地种了些桑树,一条笔直的公路直通一公里开外的支干渠。公路两旁各有三排高耸入云的钻天杨,背后是虬枝婆娑的沙枣树组成的林带,林带背后是整齐划一的方正条田,颇有良种站的几分风韵,年轻人期望着新生活的开始了。</p><p class="ql-block">期望美好,现实骨感:清苦的生活没有丝毫改变,甚至更加残酷!</p> <p class="ql-block">生活照样清苦,肚子依然空洞。知青中有人变卖衣物,换来吃的,填饱肚子,有人逃回上海,更多的人让家里寄来挂面、香肠之类的物资救急,指导员和连长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反复到场部告爹求奶,总算求到特供——其他连队会经常调剂一些副食品到10连。</p> <p class="ql-block">1966年是折腾的年份,虽然折腾,毕竟田里的活儿,不像开荒那么艰苦和单调了——这一年就这么过来了。</p><p class="ql-block">到了下半年,开始搞“革命”了,10连断了外供,上海家里的“后方基地”,也都先后出了状况——不是抄家,就是进牛棚,家长自身难保,大知青们纷纷断供,没了后援。</p> <p class="ql-block">经过一年的折腾,饥荒,在春节就露出了端倪。</p><p class="ql-block">不知不觉,已是除夕了,却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只有大漠朔风在钻天杨的树梢打着唿哨,钻进塑料纸糊的窗棂,寒风<span style="font-size:18px;">裹着残雪和沙粒</span>在院子里打着旋,整个连队的气氛显得有点凄婉。</p> <p class="ql-block">傍晚,在伙房里打了大半搪瓷缸萝卜比肉多的菜,和一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白面馒头,风卷残云般入了肚里,胃部仍然感觉空虚——算是吃过年夜饭了。</p><p class="ql-block">百无聊赖,有人说起小时候,吃年夜饭的情景,身体上长久的胃部抽搐和大脑中平日里积聚的情感,家里近来发生的变故更牵动着每个人的神经,在特殊的夜晚,一下子发酵贲胀,这些正是十七八岁年轻人情感器官中,最柔软的部位,于是有人流泪了,“呜呜”哭了起来。</p> <p class="ql-block">起先是一二个人,有人劝着别人,劝着劝着,自己也一起哭了起来,接着整个寝室都嚎啕大哭。</p><p class="ql-block">——也许是心中的思念、担忧、委屈、无望、无助的感觉堆积得太多太久的缘故,扯开嗓门尽情地放肆哭喊。</p><p class="ql-block">充满“小资”情调的年轻人最好的表达和发泄的形式是唱,有人唱起了沪剧《星星之火》小珍子的唱腔:“盼星星,盼月亮…妈妈啊,快快就我出火坑…”</p><p class="ql-block">煽情的歌词助推着悲情,由单哭变成了小组哭,“大合哭”。继而,几乎整个连队的所有人都加入了哭泣队伍。也许是集体爆发的缘故,群哭,引起了悲情感染,哭泣升级。</p> <p class="ql-block">哭累了,喊完了,夜却还长着呢。有人提议:说点开心的事吧,</p><p class="ql-block">于是有人说起了故乡那条璀璨流动淌的“河流”——淮海路。</p><p class="ql-block">你一言,我一语,竟然把一条淮海路,从西藏路到陕西路的每一家店名都排了个遍,把淮海路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都一一罗列了出来。每个人都争说着淮海路的车水马龙、闪烁的霓虹、摇曳的灯光、婆娑的梧桐、风姿绰约的游人、比肩而立的商铺、以及发生在这里,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这些故事就像满街的人流,不知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每个人都竭力回忆着陪伴自己童年淮海路的一切。</p><p class="ql-block">于是空洞的心头似乎有了一丝慰藉,飘浮的心灵也找到了难得的支点。</p><p class="ql-block">这个大年夜过得有点奇怪,也预示来年的春天,将会过得很憋屈。</p> <p class="ql-block">大年初一,副连长上海知青沈新民在俱乐部门口,贴出一张题为《年三十“奇闻”》的大字报,重现了这个别样大年夜的某些场景,并扬言要追责农场和连队的领导责任,惊动了场部领导,场部要将沈的职务一撸到底,连长指导员自担责任,出面力保,沈降级使用——由副连长降为排长,事态总算平息。</p> <p class="ql-block">当时连队指导员叫万世祥,陶峙岳部下,参加新疆“9·25”起义的旧军人,黝黑的脸膛上,布满沟壑,活脱老农模样,一口甘肃土话,记得他把“我跟你们说”,讲成“我给你们佛”;把喝水,说成“喝匪”,让人半懂不懂。</p><p class="ql-block">眼皮耷拉,喜欢乜(mie,眯)眼看人,叼烟说话,烟蒂无论明灭,都能挂在上嘴唇上,嘴唇翕动,烟蒂纹丝不动。文化程度不高,但也算文气,俗话谚语张口就来:什么“‘夏天的草,冬天的宝’,叫你们割草不割草,馍(馒头)大勒馍小勒,找‘窝’(我)来了!”连队有好事者将它演绎成荤段:“摸大了,摸小了”。开会讲话,如大车轱辘,翻来覆去,转了一圈又一圈,没完没了。</p> <p class="ql-block">连长吴汉清(兼副营长),五十多岁了的小个子,老家河南驻马店,苦孩出身,早年当兵,新旧军队都去过,平时慈眉善眼,一旦惹毛,火冒三丈,张口就骂,动手便打——骂的是“我日他三奶奶”!打的是自己的光头,啪啦啪啦作响,简直要逬出火星,就凭一招,就能让连队最调皮的“刺头”发怵。</p><p class="ql-block">他们接手的是一个经济薄弱,一穷二白的新建连队,面对的又是这样的一批家庭出身不好、思想复杂、状况不断的年轻人,管理难度可想而知。</p> <p class="ql-block">虽然指导员眨巴眼睛,乜眼晲人,连长也有火冒三丈,暴跳如雷的时候,但他们当政期间,他们没有处分过任何一个上海知青,与后几任的连队领导相比,差距犹如天壤!</p> <p class="ql-block">尽管,知青背后骂他们,给他们起绰号,指导员是“万啰嗦”,连长叫“吴老头”。</p><p class="ql-block">他们的形象并不高大,有点粗鲁,甚至猥琐,头上更没有光环,也从来不说什么豪言壮语,开会讲话土得掉渣。没有革命辞藻,也许,脱掉军装,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但他们都是共产党员。</p><p class="ql-block">半个多世纪过去了,10连的知青至今还念着他们,记得他们的好。尤其1967年的塔里木,发生在10连的那场“春荒”,就是在他们的“搀扶”下,知青们蹚过了风雨人生的一段泥泞……</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本文未完,且待再续,后面更精彩,敬请期待!)</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