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六十年代,农村孩子们的文化生活非常单调,没事的时候,大家只好聚在一处咵天。别小看我们文化水平有限,小伙伴们的奇闻异事却非常宽泛。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鸡毛蒜皮,还有天下大势,以及家长里短,精彩不断。大都不过道听途说,口口相传而来。那天咵得最多的是《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红灯记》等八个样板戏,特别吸睛的,是幕后的一些“真实”故事。</p><p class="ql-block"> 有说杨子荣原本是个抗日英雄,长得没有舞台上的演员英俊,却有一身的好武艺,身材高大,蓄着大胡子,装土匪很像,后来牺牲了。有说现实中并没有阿庆嫂这样一个人,哪有老板娘当共产党的,完全是为了戏好看生编的。还有说李铁梅传递了密电码,后来上山当了女游击队长,应该让她回来枪毙鬼子鸠山……</p><p class="ql-block"> 我们海阔天空,夸夸其谈,有声有色,非常撩人(方言,有趣味)。一晃半天就过去了,不到哪家喊吃饭,是不会散摊的。</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聚谈,说洋气点儿叫party,说雅致点儿叫高谈阔论,说通俗点儿叫侃大山,说土气点儿叫闲扯淡。</p><p class="ql-block"> 正咵到高兴处,有一个伙伴转换话题说,生产大队明天要组织各家各户迎接红宝书《毛主席语录一百条》,问大家去不去?</p><p class="ql-block"> “我有正版的《毛主席语录》,我才不去呢。”我接茬说。</p><p class="ql-block"> “那你划不来,你莫失悔哟!”他故意卖关子。</p><p class="ql-block"> “有么好事唦?”我连忙问。</p><p class="ql-block"> “听说凡是去的人都算出工,男的记十分,女的记七分,伢们的记五分。”</p><p class="ql-block"> “那我也要去。”</p><p class="ql-block"> “哈哈哈~~~”大家一阵哄笑。</p><p class="ql-block"> 我也笑着说,“其实还是划不来。凭么事记分不一样,又不是出力有差别,国家还提倡男女同工同酬呢。”</p><p class="ql-block"> “你又不是个女的。哈哈哈~~~”又是一阵哄笑。</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上午,阳光灿烂。我们手举小红旗,人挨人排在公路两边。沿途社员按小队、大队、公社辖区划分,各站其段。欢迎队伍排了三十里路,一直延续到花园书店。</p><p class="ql-block"> 生产队的锣鼓家什敲得震天响,文艺宣传队还扭起了秧歌,相邻大队排演的《四个婆婆学毛选》舞蹈节目,吸引了不少人围观。现场的气氛十分热烈,颇有点春节期间闹元宵的味道。只是前几年饿饭没精力搞,近几年“破四旧”又不准搞,我的记忆还停留在童年,因此颇觉新鲜。</p><p class="ql-block"> 中国农民的淳朴与豪放,让我再次感受到农村民俗的温馨和热闹。</p><p class="ql-block"> 中午时分,运送语录的彩车,在欢呼雀跃的夹道人群中慢慢开过来。现场的人先睹为快。每个人都得到了一册红色烫金的六十四开语录本。</p><p class="ql-block"> 因事未到的,按户头由队长转发。</p><p class="ql-block"> 我翻开《毛主席语录一百条》,它的目录只有十节,比较简单,是面向文化程度很低的工农群众编辑的。看来,发放这本小书,除了“文革”的政治需要外,还兼有普及文化的功效。从这个角度看来,编辑者的良苦用心,在当时具有一定的社会积极意义。</p><p class="ql-block"> 发放的语录,并不全是做摆设。为了推进人们阅读的普及程度,许多地方还动员了社会基层组织,开展了一些行之有效的活动。其影响力较大的措施,一是在城乡交通路口拦岗设卡,检测普通民众的记忆状况;二是选拔有一定文化层次的人参加背诵比赛,掀起学习运用《毛主席语录》的高潮。</p><p class="ql-block"> 红小兵们充当了捡查角色。</p><p class="ql-block"> 通往集市的道口,有佩戴红小兵臂章的少先队员守候。出入市场买卖的人群,不管你是青年学生,还是文盲半文盲;也不管你是老爹爹还是老婆婆,还是大姑娘小媳妇儿,还是小伙子们,都必须背诵一两条语录,才会放行。不然的话,你就别想赶集去。</p><p class="ql-block"> 毛主席的话,成了人们的口头禅。什么“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等等,张口就来。更有甚者,早晨上工前,一日三餐前,晚上睡觉前,都要诵读。美名其曰“早请示晚汇报”。</p><p class="ql-block"> 在正儿八经的场合讲话,必须要先引用一条《毛主席语录》,然后再表达你的意思,一时蔚为风气。</p><p class="ql-block"> 被引用的语录和你所叙说的内容是否相关联,衡量着说话人水平的高低。</p><p class="ql-block"> 最搞笑的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开会说话,不管什么内容,他的开头必定是“毛主席嘱咐我者(方言,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每到这个时候,很多人都会眠嘴偷笑。</p><p class="ql-block">会后下来,我们几个伙伴还会模仿秀地咿呀学舌:</p><p class="ql-block"> “毛主席嘱咐我者说,嘻嘻嘻~~~”</p><p class="ql-block"> 《毛主席语录》,成了和毛主席像、毛主席像章一样平列的宣饰物。公众场所、报刊文轩、交通工具、居家宅屋,无不张贴、悬挂。既热闹又普及,用于美化环境,渲染政治氛围。</p><p class="ql-block">有时也闹出一些笑话。</p><p class="ql-block"> 记得那年正月初一,邻居伯伯范罗锅来我家串门拜年。他仰起驼背上的大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推开的门扇,既不拱手,也不落座,张嘴就念道,“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p><p class="ql-block"> 笑脸相迎的母亲立马一脸愠色,挥手打断他的话说,“哪个大年初一在别人家说死呀活的?还讲不讲点儿敬意!”不等他解释,就反怼说“我一会儿到你家回拜,说‘驼子死了两头翘,又好哭来又好笑,’你愿意吗?”</p><p class="ql-block"> “嘿嘿嘿~~~”范伯伯尴尬地笑答,“哪个乱说唦,我是在念你家门上贴的语录。”</p><p class="ql-block"> 我赶紧不好意思地给客人递上一杯茶,站在旁边憨笑。因为这张语录是我到书店买的。当时,只看到它红彤彤的,充满了喜气,没有考虑这个话语是否吉利,压根儿没想到它的内容是不适合新年气氛的。</p><p class="ql-block"> 母亲要是认得字,她说什么也不会要的。</p><p class="ql-block"> 一百条我是背得滚瓜烂熟,就是正版的《毛主席语录》,也几乎可以背下来。我的一个同学,参加背语录比赛得了第一名,《毛主席语录》的哪一条哪一句在哪一页哪一行,闭着眼都能说得一字不差。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很想了解毛主席说那些话的背景与全景。心想,如果能得到一套《毛泽东选集》四卷,就太好了。</p><p class="ql-block"> 我到镇上新华书店打听,售书员说建党节花园书店有售。我高兴得不得了。</p><p class="ql-block"> 7月1日,我起了一个冒五更。八点钟就赶到了离家三十里地的花园镇书店。可是,买《毛泽东选集》的队伍已经排了半里路,我赶紧跟在队伍的后面。几个小时过去了,好不容易快到柜台前,售书员却说没有了。这让后面的人都急了眼,许多人吵嚷着不愿意离去。</p><p class="ql-block"> 书店经理出面解释,“明天还有一天销售,希望大家早点儿来。”</p><p class="ql-block"> “那我们今天就不走了!”队伍里有人高声喊着。</p><p class="ql-block"> “我们都不走!”我和剩下的人随声附和,立即声援。</p><p class="ql-block"> “那好吧,我给你们排个号。”经理被大家的精神感动了,允许大家按序号在大厅里守候。</p><p class="ql-block"> 我得到了盖有新华书店印章的纸条,上面有经理用毛笔亲自签发的字据,标明我是第3号。</p><p class="ql-block"> 七月的气温比较炎热,大厅里的灯泡十分昏暗,密密麻麻的蚊蝇围着它乱转。屋子里闷热得不能站人,耐心等候的人们不得不分散到街头纳凉。</p><p class="ql-block"> 我脱去身上的汗褂,烦躁地坐在书店门口的石头台阶上。一边不时地揩擦头上的汗珠,一边不停地拍打着轮番进攻的蚊虫,一边无聊地仰望着空旷的星空。</p><p class="ql-block"> 浩瀚的夜空像涂了一层淡淡的薄墨,高高地悬挂着一弯浅浅的眉月;竞相争辉的满天繁星,不停地眨着怪怪的眼睛,让广袤苍穹显得高深莫测。</p><p class="ql-block"> 我的思绪渐渐游离了近前的难耐,虚无飘渺地飞到星海璀璨的银河边缘。看到牛郎织女千年相守,不即不离,打心底佩服他们的意志地久天长。与之坚守信念的精神耐力相比,我们守个把夜的精力煎熬,怎么能相提并论,实在不在一个天平之上······</p><p class="ql-block"> 心静自然凉,渐渐地,我靠在墙壁边睡着了。</p><p class="ql-block"> 五更时分,迷迷糊糊地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谈话声。睁眼一看,身边已经聚满了排队的人。一夜的露宿使人身体软绵绵,我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一下子弹跳起来,在原地蹦跶了几下,精神迅速恢复了原状。我赶紧按序排队,生怕再出什么幺蛾子。</p><p class="ql-block"> 还好,买书的人都比较文明。看见我们守候一夜,还有书店签发的序号,他们没有什么异议,只有佩服和羡慕的份儿。</p><p class="ql-block">上午准点开售,我小心翼翼地从腰间掏出了用手绢包裹着的二百分币零钱,如愿以偿地购得了《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p><p class="ql-block"> 一赶回家,我就迫不及待地倦卧到“小阁楼”的草铺上,借助小窗户透进来的光亮,爱不释手地打开《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第一篇。</p><p class="ql-block"> 进入视线的是《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一文。第一句话就被《毛主席语录》选中:“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可是,这段语录并没有直接回答究竟谁是敌友,只是强调了这个问题的重要性。答案则在另一段语录中点明:“一切勾结帝国主义的军阀、官僚、买办阶级、大地主阶级以及附属于他们的一部分反动知识界,是我们的敌人。工业无产阶级是我们革命的领导力量。一切半无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是我们最接近的朋友。那动摇不定的中产阶级,其右翼可能是我们的敌人,其左翼可能是我们的朋友,——但我们要时常提防他们,不要让他们扰乱了我们的阵线。”</p><p class="ql-block"> 直接回答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要作两段语录编辑?我有些疑惑,迫不及待地读下去。直到这篇文章的结尾,才找到了答案的原文。原来上段语录是选自文章开篇提出问题的那句话,经过文中逐层逐段地对各阶级的分析,才得到文末的结论。而下段语录则正是选自论述结论的那句话。原来是这样,一问一答,却在文章的一首一尾,当然不可能拼凑到一段语录中。</p><p class="ql-block"> 开卷有益。寻根索源的心态,变成了我阅读的动力。尽管搞清某个问题不一定有什么实际意义;尽管诸如《矛盾论》、《实践论》的深奥理论一时弄不明白;尽管捡其所好,不乏一目十行,囫囵吞枣;总之,不久就把来之不易的《毛泽东选集》通读了一遍,了却了自己热切猎奇的一份心愿。</p> <p class="ql-block">本文图片🎶源自网络</p> <p class="ql-block">本文节选自饶胜军长篇记忆文本《走向而立》第八章,略有修改</p> <p class="ql-block">饶君原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