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过去农村人的开心事不多,整日里在地里刨食,操心着农时、种子、锄地、雨水,没时间开心;过去农村人的烦心事也不多,再大的事,去地里转一圈,用手搓搓土坷垃,看着它由块儿变渣,瞬间顿悟:人生如土,结了疙瘩也是土。</p><p class="ql-block">不开心不烦心的农村人,平常靠着东家长西家短来刺激神经。不管多么离谱的谣言,在村子里的传播速度都可以达到“掩耳不及盗铃之势”,从扯淡到有鼻子有眼,完全依靠大家想象力的加工:谁谁家的亲戚在城里有本事,谁谁家的媳妇有出轨嫌疑,隔壁村的谁谁捡着了宝贝……</p><p class="ql-block">其实,有本事的亲戚不过是个普通工人,有出轨嫌疑的媳妇不过是和别的男人多说了两句话,捡到宝贝的隔壁村人压根无从查证。凡事皆可成为村口的谈资,也没人真的当真。</p><p class="ql-block">唯有两件事,村民们没人敢说瞎话逗闷子,一个是喜事,一个是丧事。原因无他,这两件事都会有一场吃喝。在肚子里少油缺肉的年代,没人敢拿吃喝骗人。</p><p class="ql-block">我们来说说喜事。</p><p class="ql-block">那时候老家的农村人娶媳妇,都会在家里办喜宴,喜宴规模一般可以覆盖全村。没办法,一个村子的人基本上都沾亲带故,请张家不请王家,容易让人误会你对人家有什么意见。索性挨家挨户的通知,你要不来,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礼数上的欠缺。</p><p class="ql-block">坝上自然村的人口不多,像我老家有一百多户,已经算是大村了。大村办喜宴,自己家的地方肯定不够,那就需要借炕。</p><p class="ql-block">所谓借炕,就是借地方。这个容易,村子里的人都愿意沾沾喜气,不等主人家开口,便纷纷热情地提出,甚至会一伙人叽叽喳喳地围着主家等待定夺。面对大家的热心,主家也很难抉择,只好按照亲疏远近和距离远近来安排。先是隔壁邻居,不管是不是亲戚,那时必须要借用的,然后是亲叔伯亲姑舅,离得远也得借,最后是村里的相与,无论如何也得借。</p><p class="ql-block">借炕有点点好处:喜宴剩下的东西,除了烟酒外,全归被借炕的人家所有。喜宴结束后,新人会再拎着两瓶酒一条烟来感谢。</p><p class="ql-block">喜宴的操办需要主管,主管是半职业的。每个村子,都会有一两位“担事”之人,他们喜欢热闹,头脑灵活,安排人手井井有条,操办红白喜事经验丰富,懂得老辈儿的礼数。之所以说他们是半职业的,是因为他们能得到主人家在当时看来极重的谢礼,一块儿猪肉或者羊肉,两条山海关香烟,两瓶大曲酒,一个红包。相比借炕人家得到的迎宾烟和二曲酒,主管的重要性立刻显现。</p><p class="ql-block">主管不是人人都能当的,需要得到全村人的一致认可,有些做得好的,甚至可以被请到外村,那是极其骄傲的事情,也是主管的事业巅峰。</p><p class="ql-block">喜宴的“宴席”,也需要请专业人士来经办。专门服务红白喜事的乡村厨神便应运而生。村厨是职业的,他们以此谋生。好在那时候竞争不激烈,一个乡或者相邻的几个乡,村厨只得一两位,所以需要提前预定。</p><p class="ql-block">红事能定,白事不能定,所以有时候会出现村厨两头跑的现象。这倒不是他们贪心赚两份钱,而是真的没办法,两头都不等人,只能自己辛苦些。</p><p class="ql-block">村厨是我见过的最早的管理大师。喜宴用到的食材,得主人家自己采购。村厨会提前一天来,问清主人家有多少人,准备了多少钱,然后他会以人数和钱来定菜的数量和质量,不用打草稿,眯着眼算一会便可做出规划:买多少鸡,多少鱼,准备多少肉,需要几种菜,调料可以精确到“两”,烟可以准确到盒,唯有酒,因不知道客人的酒量,只能凭借经验安排。</p><p class="ql-block">开席的时间村厨也有依据。要是没有其他的活,那就十二点正点开席,要是还得去别家操办,那时间能卡到分钟。同时,村厨还要在主家找两个人打下手,要是自己有徒弟,这步就免了。</p><p class="ql-block">喜宴的工作量巨大,亲朋会提前一天来帮忙,帮忙有个好处,能在晚间吃到“朋亲宴”,算是一场喜宴吃了两回酒席。</p><p class="ql-block">这时候,就能看出主管的水平了。派哪几个人去县城采购物品,这几位定是村子里的精明之人,也必定会有个主家的直系亲属;派哪几个人去借炕人家整理炕桌、圆桌、碗筷,这几位定是老成之人,因为打了盘碗不吉利;派哪几个人负责招呼乡亲们,这几位定是熟悉村子里人际关系之人,要把不对付的人放在一桌,容易醉酒打架,给主家难堪;派哪里几个人迎接外来的亲友,这几位定是见多时光的场面人,一般是年岁大点的,要不年轻人不认识来人,失了礼数。</p><p class="ql-block">主管坐阵主家外屋,拿一张圆桌做办公桌。上面沏一壶好茶,放两盒好烟,记账本、笔、算盘必不可少。主管大马金刀的坐在那里,嘴里慢悠悠地喝着茶,左耳朵上别着笔,右耳朵上别着烟,别提多气派了。就连村厨,也得和主管打好关系,这意味着他做饭时可以大胆地用料,不丢自己的手艺。</p><p class="ql-block">喜宴十二点开始,十一点钟亲友们陆续到来。来了以后先到主管的桌子前“随礼”,也就是随份子钱。主管负责点钱,旁边的人负责在礼单上记账,配合得行云流水。</p><p class="ql-block">随了份子,自有人会过来安排座位。能在主家吃的,都是老辈儿,剩下的得去借炕人家。进到家中,烟盒已经拆散,香烟放到盘子里,据说可以防止小气之人把烟装走,瓜子花生喜糖散放在桌子上,随意取食。借炕人家的男人,在里间陪客,女人在外间不停地烧水,茶叶也是主家提前送过来的,成条装的茉莉花茶(平时村里人喝的都是茉莉花茶沫子茶),茶壶里白糖随便搁。</p><p class="ql-block">村厨已经全力开动。鸡鱼等整肉是前一天做好的,这时候只需要热一热,鸡上盘,鱼浇汁即可。炒菜是个体力活,只见村厨用一个类似铁锹的铲子,满脸汗水地翻炒着,打下手的人在负责洗菜切菜装盘,个个利索,有的人还耍小心思表现一番自己干活麻利,向往着被村厨收为徒弟。</p><p class="ql-block">菜上桌前,酒先来。白酒不再是人们平常喝的散装白酒,条件好的用沙城大曲二曲老窖,条件差一点的用本地张北酒厂所出。最吸引好酒之人注意的,是啤酒。啤酒可不是每个喜宴都能出现,只有家里在城里有近亲的人才能买到。</p><p class="ql-block">散装的啤酒用大塑料桶子装来,一桶子二十五公斤。每个席面,也就是每个借炕人家有一桶,喝完完活。当时啤酒不好买也不好保存,需和卖啤酒的人提前说好,早晨酒一到,立马装桶装车拉回村子,十分不方便。这里的车,是指拖拉机一类的农用车。</p><p class="ql-block">坐席的人,甭管男女,都要喝几口啤酒,在乡亲们眼中,这是能下火的“凉淡淡”的饮料,而且限量。</p><p class="ql-block">喜宴开始前,大家不是灌了一肚子茶水就是一肚子啤酒,可丝毫不影响大家的食量。那时节的人们真能吃啊,鸡一上桌就被瓜分殆尽,鱼下筷子慢了就剩下头尾,哦不,鱼头也剩不下,不是有老话说嘛:宁扔猪头,不扔鱼头。</p><p class="ql-block">鸡鱼之外,硬菜就要数猪肘子了。被村厨炖得稀烂的肘子上桌,大家先紧着老人和孩子吃,就像鸡鱼老人孩子基本不动筷子,先紧着年轻人吃一样。有了几口肉垫肚子,大家的吃相会好一些,喜宴的气氛慢慢地热烈起来。</p><p class="ql-block">喝酒的人们喝着白酒,就着各种炒菜开始了划酒拳;不喝酒的人们开始了边吃边聊;有外面回来的人,不着急吃,先问问村子里人们的日子;孩子们最开心,大人们再怎么吃也得给他们先夹一块肉,而且,有糖块能随时吃,还能往裤兜子里装几块,留着明天吃。</p><p class="ql-block">大家吃菜的时候,村厨开始了喜宴最重要的工作:炸糕。糕是黄米面做的,有没馅儿的、豆沙馅儿的和红糖馅儿的三种,要有不吃炸糕的提前打招呼,村厨会留出几个不炸的“面性糕”。</p><p class="ql-block">油是老家自产的胡麻油,油性极大,炸糕的时候村厨要戴上厚厚的口罩。别看老家出产胡麻油,可乡亲们都指望着它卖钱,平常没人舍得吃炸货,只在过年和红白事上才能吃到。</p><p class="ql-block">炸糕不好消化,直到现在,我吃上三五个已经算是顶了天了。在我儿时的喜宴上,人们吃糕堪称恐怖,十几个是平常量,能吃的人最多可吃二十多个,吃完不见丝毫的难受,让人佩服的五体投地。</p><p class="ql-block">这里要说明一下,大家吃喜宴,基本上剩不下什么东西,那为什么主家和借炕的人说剩下的东西都归你呢?那是因为,所有的东西,借炕人家会提前留出一点,或者先让家人吃。比如啤酒,可以先倒出一小壶给自家男人留着,鸡上桌能先给自己孩子撕个鸡腿,炸糕能先留下几个。借炕人家做这些,不是偷偷摸摸地做,是光明正大的拿。坐席的人觉得理所应当,没人计较。</p><p class="ql-block">喜宴的高潮是新人进酒。新人来进酒时,长辈儿的端坐,同辈儿的闹腾,更有那快乐之人闹新娘子,出个叼苹果的节目,引来众人哈哈大笑,从窗户传出去,把整个村庄都搞得欢乐起来。</p><p class="ql-block">如今,农村老家已经没什么年轻人了,就算是有,喜宴也都去县城的饭店举办,只要付了钱,什么都不用自家操心。方便是方便了,可我总觉得少了些热闹,而且好多人来参加喜宴,随个礼,坐一坐就走,桌上的饭菜动几筷子,白酒啤酒没什么人喝。</p><p class="ql-block">也许,现在的人习惯在热闹中寻找孤独,把热闹当成了一种负担了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