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姨小琪

虹里

　　表姨名叫小琪，在我妈那辈女人中算是个人尖儿，姑娘时一直活得优雅滋润。家境优渥，四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儿，父母宠爱，兄弟呵护，人还长得漂亮。妈说那年头她们几个去庙会看戏，人家不看戏台只盯着表姨，台上男主瞅着还愣住了神。这话当然有点夸张，我妈这人喜欢八卦，有的没的，到了她嘴里就神神叨叨的。

　　世事难料，造化弄人，一手好牌偏让表姨自己打了个稀巴烂。姨外婆提起这事就老泪纵横 ，嘴唇哆嗦：死丫头就这个命！

说来话长，一切还得从表姨的婚姻说起 。自上初中起，表姨身边就不乏追求者 ，这让她那颇为传统的教授父亲十分忧心，只有对她严加管束。表姨像只笼中鸟，扑腾着向往外面的世界 ，惊人之举时有发生。她先是迷上了看戏，戏班子老板见她长相俊俏，就怂恿她去学唱戏。一来二去的，表姨也动了心，回来找父母商量，谁知话音未落，脸上狠狠挨了一巴掌，“还想当戏子？”火冒三丈的姨外婆，平生第一次对女儿动了粗。姨外公心疼的一把推开老伴，颤抖的手指着女儿，气得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情窦初开的小琪

　 老俩口大动肝火也是事出有因，那年头演戏不是什么光彩职业，唱戏的被称为“戏子”，属社会底层中低贱的下九流。一般来说，但凡有点钱或是书香门第的人家，是断然不允许子女当“戏子”的。父母的强烈反对，彻底断了表姨当演员的念想。她也愈发叛逆起来 ，为了早日挣脱“囚笼”，中学毕业时，便又花样翻新，填报了一个教会办的护士学校。老俩口对她失望至极，只好任由她去。

表姨卫校毕业后分配到外地医院当护士，没了束缚的她自由自在，花前月下漫步人生，不久就遇到了后来的表姨夫 。据说表姨夫对表姨是一见钟情，第一眼见到她就惊为天人，立刻认定为此辈子“非她莫娶”的意中人，随即便展开穷追不舍的攻势。表姨夫长一小白脸，花花肠子点子多，把表姨哄得五迷三道的，很快沦陷下来，在一众追求者中选择了他，于是便有了这段阴差阳错的孽缘。

热恋中的小琪

　　表姨夫是附近小县城人，父母做点小生意维持生计。因是父母中年得来的老儿子，家人对他十分宠溺。旧式家庭一般重男轻女，父亲担心他将来的婚事，便把亲生闺女送人，换回个童养媳。小姑娘老实勤快，模样也还算周正，深得公婆喜欢。表姨夫的二个哥哥都老实巴交的，从小帮衬着家里打理生意，长大后遵从父命，结婚生子传承家业，没让父母操一点心。唯独表姨夫是个混世魔王现世报，从小到处闯祸，惹事不断。父亲见他生性顽劣，便送去学校接受教育，没想到进了学校后的表姨夫突然开了窍，头脑灵活的他成了学校里的活跃分子。大学期间还参加了革命党，解放后当上了国家干部，混得风生水起，人模人样的。这不还交上了桃花运，鬼使神差般遇到了漂亮的表姨，谈起了罗曼蒂克。

表姨夫父母都是实诚人，见他放着贤惠能干的童养媳不要，领回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娇小姐，气得是五孔冒火，七窍生烟。母亲的苦苦哀求，父亲的愤怒责骂，表姨夫丝毫不为之所动，他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门心思要娶表姨。老俩口最后无计可施，只有把童养媳当闺女嫁掉，成全了他。并发誓不理这个忤逆之子。

小琪闯进了婚姻的围城

　　其实现在看来，表姨夫倒也不是什么坏人，就是当时年轻气盛有点狂傲，用姨外公的话就是：“恃才自傲”。这个得意忘形的男人，仗着肚子里有点墨水，那个年代，目空一切，胡喷乱写，埋下了祸端。姨外婆嫌他太张狂，怕女儿以后受牵连，竭力劝阻这门婚事，可山高皇帝远，老俩口也只有干着急。热恋中的表姨像是灌了迷魂汤，不管不顾地闯进了婚姻的围城。没过几年，姨外婆的劝骂一语成谶，表姨夫在随后的反右运动中果然出了事，遭人陷害，身陷囹圄。那一年，俩人的大女儿三岁，小女儿二岁，小儿子还未满一岁。

表姨的大女儿和小儿子

　　可怜昔日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表姨，突然遭此飞来横祸，仿佛从天堂到了地狱，生活一下子陷入了绝境。精神上的摧残，三个幼儿的吃喝拉撒，让表姨痛苦不堪，濒临崩溃。无奈之下，她选择了离婚。

面对表姨的困窘，院领导动了测隐之心，便照顾她到高干病房上班。高干病房环境好，病人均为长年住院养病的老干部 ，工作轻松了许多，表姨似乎也缓了口气。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命运又给她出了道难题。表姨的病人中，有一参加过长征的老革命，其后娶的妻子没生孩子。看到表姨二个粉琢玉雕的女儿时，甚是喜欢，当即想抱走一个做养女。表姨自是不舍，对方便找人轮番上阵，细述其诱人条件 ，女儿的大好前程仿佛就在眼前。表姨便寻思把小女儿给她，谁知对方偏相中了大女儿 。这可让表姨犯了难，亲亲大的，看看小的，泪珠儿成串往下淌。大女儿是表姨的心尖肉，娇宠任性，搂着母亲脖子不撒手，表姨着实也舍不得。小女儿家中老二，父母容易忽视，却是个小灵精，见母亲伤心，便用小手帮表姨抹泪。她的乖巧懂事，令人心生怜悯，对方立马改变了主意。可表姨瞬间母爱迸发，搂着小女儿就是不撒手，竟是一个都不给！娘仨踉踉跄跄回到家里，表姨思前想后，哭了一宿，第二天还是把小女儿送了出去。谁知这一去，竟是天隔一方，生死两茫茫！从此，撕心裂肺的思女之痛，对小女儿的愧疚情愫，萦萦绕绕的纠缠了表姨的往后余生。

乖巧可爱的小女儿

　　我见到表姨时，已是事发的多年以后了。那年姨外婆去世，葬礼上一帮亲戚见了面，表姨该是四十岁的人了。虽说有些瘦弱憔悴，但皮肤白皙，五官精致，一身素衣不显山露水的，可在一众女人中就是扎眼。我妈在女人中长相也算还行，可站在她旁边气质上就甩下八千里。此时的表姨已重新组成了家庭，又有了二个孩子。

母亲的离世，让表姨哭得肝肠寸断，几乎晕厥。她在母亲的墓碑前长跪不起，是在忏悔当年对父母的愧疚？还是悔恨自己曾经的任性？或又是懊悔自己在父亲去世后，对母亲的冷漠和疏远？

饱经风霜的表姨小琪

　　当年出事时，视女如命的姨外公伤心过度，原有的结核病迅速恶化，大口大口的吐血，不久便撒手人寰。姨外婆悲愤交集，整日以泪洗面，对女儿不免有了怨言。表姨从小娇生惯养，受不得半点委屈。相对于严母慈父，她从小与父亲感情更深，父亲的去世，让她深感愧疚，而母亲的怨言 ，更让她蒙上了心理阴影，便赌气很少回娘家。母女间有了芥蒂，偏又是一脉相承的犟脾气 ，心里惦记着对方，就是说不出口。

姨外婆想女儿时，便去找我妈，有一搭没一搭的扯淡，想打探点表姨的消息。我妈也是个活宝，揣着明白装糊涂，天南海北的偏不提表姨的茬，故意逗老太太。直到姨外婆急了，她才满口跑火车，小琪长小琪短的如此这般，瞧把她能的！其实她就是胡诌八扯，那时又没手机，偶尔写封信，她能知道个啥？无非是道听途说，报喜不报忧，宽老太太的心罢了。姨外婆何等人？立马揣测到女儿的处境，回去把自己陪嫁的金银首饰和一些积蓄叫儿子专程去送给那位“前世冤孽”。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还叮嘱不能说是她的主意。

现在想想也是，那个非常时期，还有接踵而来的三年饥荒日子，没有母亲的资助，靠表姨一人微薄的薪水，是断然请不了保姆帮着带养孩子的。套句现在年轻人的话，表姨当年就是个“傻白甜”，凭她那点能耐带着几个孩子熬得到今天？

疼爱女儿的父母

　　其实姨外婆也是有苦难言，丈夫死后，没了经济来源，靠以前的积蓄活命，日子一落千丈。为了资助女儿，只有厚着老脸向儿子们伸手，次数多了，媳妇们也颇有微言，埋怨婆婆偏袒闺女，时不时会给点脸色，使个白眼什么的。姨外婆好歹曾是富家出身的大家闺秀，何时受过这个窝囊气？可想想无助的女儿，忍忍也就算了。

姨外婆弥留之际，表姨接到电报还在赶来的路上。儿子们守在母亲病床前，千呼万唤，老太太没有丁点反应。我妈赶过去，在她耳边轻轻唤了声小琪。姨外婆突遭电击了一般，猛然睁开眼睛，眼珠子直直的凝望前方，眼泪从眼角悄悄落下，嘴唇嗫嚅了几下，儿子们赶紧把耳朵凑过去。可怜的姨外婆，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心心念念放不下的，竟还是那不听话的“死丫头，犟丫头”！

表姨终是没能送到母亲最后一程，这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痛！那些天，除了哭，她目光呆滞，神情恍惚，像个祥林嫂，逢人便说：“怎么不等等我？………”旁人见她可怜，安慰她说：你妈是心疼你，不想看你难过呢！

　　我妈和表姨一起长大，既是表姐妹，又是同学。俩人虽说性格迥异，倒也合得来。我妈是直性子，马大哈一个。表姨扭扭捏捏的，小女生脾气。小丫头时，俩人也常闹个小别扭，我妈咋咋呼呼的，争吵起来总占上风，可她忘性大，一会儿便没事了。表姨却委屈的什么似的，抹着眼泪半天不搭理人。姨外婆便说我妈欺负人，我妈气呼呼的直吼：干嘛不说小琪？她都不理人！

小琪的母校 葆灵女中（照片来自网络）

　　上中学时，俩人一起就读南昌葆灵女中，上学放学相邀着一起走。表姨喜欢看小说，书包里放本《红楼梦》，有时上课都会偷着看。姨外婆不知哪来的歪理，硬说这书尽害人，腻腻歪歪的，教唆人小小年纪谈恋爱，于是不准女儿看，表姨便躲着她得空就瞄上几眼。可能是书看得多，表姨文笔很好，文章写得漂亮。她还喜欢看戏演戏，上了妆后更是迷死人，是学校表演社团的台柱子 ，挺有文艺范的，我妈只有屁颠屁颠跟班的份。

刚解放那会时兴跳交谊舞，表姨很快成了舞会上耀眼的明星。我妈笨，又怯场。不是踩着对方脚，就是跟不上趟，没人愿跟她做舞伴。表姨就去学跳男步，带着我妈跳，后来俩人配合得特别默契。几十年过去了，妈提到此事还一脸兴奋，皱巴巴的脸上竟泛出一抹红晕。这让她显得年轻了许多，我一把搂过妈，竖起大拇指：“你和表姨一样棒哦！”

　　往事如烟，抖落了一地的风尘。岁月对于当年的俩小姑娘来说，终究是落花流水两无情，让人一声叹息！我妈在生活的鸡毛蒜皮中，活成了一个嘴贫腰粗的市井妇人，现已垂垂老矣，再也听不到她一惊一乍的八卦新闻了。这不禁让人伤感起来，谁又能想到，当年她和温婉如玉的表姨一样，也曾是呤诗弄花，赋词红楼的文艺青年呢！

表姨现在怎样了呢？一晃又过去了几十年，人世茫茫，岁月风霜，老天曾又饶过谁？曾经的傲娇美貌，过往的爱恨情怨，不过都是刹那。漫漫人生路，荆棘密布，福兮祸兮，是也非也，真的难以预料。稍不留神，就是一步走错，步步错，命运瞬间改变。这可能是不经意的一次回眸，命中注定的一场邂逅，心血来潮的一个决定，飞蛾扑火的一片痴情……难道不是吗？

照片里或许有妈和小琪？（照片来自网络）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得有个结尾了。我决定去趟表姨所在的城市，去看看表姨和她的儿女们，听听她后半生的故事。我特别想去寻找一下小表妹，不知道乖巧懂事的她现在过得好不好？我想告诉她，送走孩子是一个母亲最后悔最无奈的选择！如果有来生，请她一定要重新再做表姨的女儿，母亲一定会宠她，爱她如同对姐姐一样！如果有可能，我甚至还想去看看曾经的表姨夫，想听听他对曾经深爱过的女人说些什么？我想对他说，其实有些离开，不是不爱，而是无奈！当然，我最想见的还是表姨，即便她已是美人迟暮，呆钝茫然。我会告诉她，在我的心目中，她永远是葆灵中学那个青春烂漫的美少女，是那个敢爱敢恨，有点任性的犟丫头！

永远的美小琪！

　　落笔之际，心潮澎湃！特地去了趟表姨的母校—葆灵女中，即现南昌十中的前身。恰逢午休时间，校门紧闭，一旁的小侧门偶尔有几个中学生进出，有男有女，这里早已不是单纯的女子中学了。好不容易说服保安 ，进入学校大门，匆匆拍了几张校园照片。 忽然一阵“咯、咯……”的银铃般笑声隐隐传来，时间恍若回到七十多年前，校园里一前一后闪出二个女中学生 ，月白色斜襟短褂，黑色的学生裙。前面风一样飘过的是轻盈灵动的表姨，我妈紧随其后，边追边喊：小琪！小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