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是《红楼梦》的魔咒吗?

海丽子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红楼梦》中有一个现象,耐人寻味。作者写了贾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居然一次也没写到生育之事。仅有两次写到怀孕:王熙凤怀孕后,因为操劳,流产了;尤二姐,这个贾琏养在别院的外房,被王熙凤骗进贾府,遭受各种凌辱,怀了孕,请医调治,谁知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来。再有,便是秦可卿生病,怀疑是喜,但结果不是。</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或许有人问,没有正面写,有没有侧面写的?细细查去,竟然也没有。</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偌大一个贾府,年长的、年轻的媳妇一大堆,竟无人怀孕生子,岂不怪哉?作者这样写究竟是何居心?</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稍作沉思便可明白:没有生育,后继无人;香火断绝,无法绵延。于家,家道中落;于国,国祚休止。</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以家写国,是作品写“幻”的一大基础构思。所以写家便是写国。联想到作品中“末世”这个时间的不断强化,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无人生育这一现象,乃是国家灭亡的不写之写。</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后,我们就又发现一个巧合的情节:贾宝玉的贾家传递了五代,林黛玉的林家也传递了五代。</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小说第二回通过冷子兴之口,交待贾府可分为两门,宁国府和荣国府。先看宁府:</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2, 126, 251);">“当日宁国公[演。]与荣国公,[源。]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后,长子贾代化袭了官,[第二代。]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子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第三代。]……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第四代。]……这位珍爷也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唤贾蓉。[至蓉五代。]”</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再看荣府:</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2, 126, 251);">“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第二代。]……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第三代。]……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此即贾兰也,至兰第五代。]”</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以上括号内的内容,是脂砚斋的批语。我们看到脂批在认真地帮我们记录代数。</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再来看林家:</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2, 126, 251);">“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贾家传到贾蓉,是第五代,贾蓉虽先后有两个正妻——秦可卿和胡氏(有没有妾不知道),但无下一代人出生。林家传到林黛玉,虽是第六代,但古代一般观点女子是不能接续香火的,所以还是五代。</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五代,像一个魔咒,缠绕在《红楼梦》的字里行间。</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孟子·离娄章句下》中有句话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意思是有能力有德行的君子,他们的恩荫福泽,下传五代就斩断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五代,当然不是个确切的数字,历史上一个一个的朝代不可能真的都绵延五代,但《红楼梦》中却在强化这个数字,这其实是个隐喻,隐喻着结束,隐喻着尽头,隐喻着这一切热闹繁华就象一个巨大的肥皂泡,长大到极处,接下来就是破灭的无尽悲凉。</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细品“五代”这个数字,包含着一个为什么不能一直传下去的道理:富贵人家的子弟,往往一代更比一代不靠谱。不是说每个人都必定如此,而是在说一个总体趋势。</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贾家祖宗创下了基业,到了第三代贾敬,便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别的什么也不管。脂批感叹:“亦是大族末世常有之事,叹叹!”又说:“偏先从好神仙的苦处说来。”这就如同明朝历史上的嘉靖皇帝(贾敬与嘉靖的读音何其相似),迷信方士,尊尚道教,但求长生,不问朝政,国家政治江河日下就可想而知了。而贾赦怎么看也是个老色鬼,无能无德。贾政尚可,但治家无方。</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四代贾珍是族长,却“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敢来管他的”。贾宝玉倒是聪明灵慧,作为《红楼梦》中的男主光芒四射,魅力无限,但他不喜仕途,一味在内帏厮混,又如何承继家业?贾琏荒淫,贾环委琐,更不堪一提。</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五代贾蓉一如乃叔贾琏。但贾兰真的是贾家唯一靠谱的后代,又爱读书又能习武,可惜年龄太小来不及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五回宁荣二公之灵嘱托警幻仙姑时总结得好:“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多么痛的领悟!后代子孙坐享其成、安富尊荣,轻则如宝玉风花雪月、莺莺燕燕,重则如琏蓉辈骄奢淫逸、败坏人伦。</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第六十三回脂批说:</span><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2, 126, 251);">“宝玉品高性雅,其终日花围翠绕,用力维持其间,淫荡之至,而能使旁人不觉,被人不厌。贾蓉不分长幼微贱,纵意驰骋于中,恶习可恨。二人之行景天渊而终归于邪,其滥一也,所谓五十步之间耳。持家有意于子弟者,揣此以照察之可也。”</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或许我们不太能接受用“邪““滥”来形容宝玉,但“五十步笑百步”的总结可谓精辟。</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五十步笑百步”出自《孟子·梁惠王上》,意思是作战时后退了五十步的人讥笑后退了百步的人。比喻自己跟别人有同样的缺点错误,只是程度上轻一些,却毫无自知之明地去讥笑别人。</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贾宝玉与贾珍贾琏贾蓉当然不能同日而语,人格高下判若云泥,但在不能承继祖业方面却是相似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第五回警幻仙姑讲了这样一番道理:</span><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2, 126, 251);">“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之所致也。”</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又说:</span><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2, 126, 251);">“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这句话把贾宝玉吓一大跳,警幻又讲出了一番“淫虽一理,意则有别”的道理,指出贾宝玉“淫”的特点是“意淫”,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与那些“皮肤滥淫之蠢物”不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贾宝玉在女儿中是“痴情”,是“情种”,与珍琏辈的“皮肤滥淫”不同。但意虽有别,淫却一理。“淫”这个字你可以不把它想得那么邪恶,它在词典中还有一意是“过分”。珍琏辈的“皮肤滥淫”很过分,贾宝玉的“痴情”也很过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所以警幻仙姑劝宝玉“而今而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宝玉只有改悟前情,改变“厮混内帏”的生活方式,走上经济仕途——经邦济世的做官之路,才能于国于家有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们这样分析,你是不是可以明白,作者对贾宝玉反对仕途经济的人生观并不抱有歌颂的态度。因为这种人生观会使祖业无以为继,前途渺茫。</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如果我们延展到整个国家层面来看,仕途乃至于走向仕途的科举考试,是封建士大夫报效国家的唯一路途。不要一说仕途,就想到黑暗;一说科举,就想到压制人才。仕途与科举,弊端是不少,尤其是越到封建社会晚期,其弊端越大,产生的社会败类也不少,难怪宝玉称之为“国贼禄鬼”。但,平心而论,一个国家的支撑,还必须靠文官武将;而文官武将的选拔,又必须靠科举。科举不一定好,但在当时那个社会,还能想到一种比这更不坏的办法吗?</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作为一般生命的个体,你想不想走上仕途,从而进一步发展为国家的栋梁之才,那是个人说了算;而作为有“补天”责任的人,有志报效国家的人,还必须趟这混水,走这条路。如果都否定了这条路,国家这个“天”又何以支撑呢?</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贾宝玉是贾府继承人,小说以家写国,就是国家继承人,简言之就是皇位继承人。那不就皇子吗?皇子用参加科举考试吗?贾宝玉隐指皇子,是指其情其理与皇子合,但他不能时时刻刻都行皇子事,因为小说情节中他毕竟是一公府公子,若不世袭官位就得参加科考,才有前程。可贾宝玉的日常作为与这一条封建正统道路可以说是南辕北辙,如此当国家面对内忧外患时,前景危矣!</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综上所述,《红楼梦》通过贾府无人生育的暗示,透露出小说的一大主题:子孙辈或无能,或不肖,或荒唐,或淫乐,终于导致江山倾覆,花叶飘零。</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可用脂批一言以蔽之:“此书写世人之富贵子弟易流邪鄙。”</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