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明代状元杨升庵咏滇诗选（选辑二）

孙秋克

昆明 西山高峣升庵祠

按：

杨升庵（杨慎）广为流传的作品，是被《三国演义》引在卷首的词——《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杨升庵充军云南三十多年，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咏滇诗，广为传诵。这组诗歌选辑于2007年，是为讲座《状元杨升庵与嘉靖云南诗坛》而做的备用材料之一。好友丁立平女史曾为之配制了许多切合诗歌意境的图片，今天又承悉数赠送取用。文档末我补充了杨升庵简介。

《滇海曲》十二首
梁王阁榭水中央，乌鹊双星带五潢。跨海虹桥三十里，广寒宫殿夜飘香。
碧鸡金马古梁州，铜柱铁桥天际头。试问平滇功第一，逢人惟说颍川侯。
化城楼阁壮人寰，泽国封疆镇两关。云气开成银色界，天工斵出点苍山。

叶榆（大理）点苍山

洱海晚霞

叶榆巨浸环三岛，益部雄都控百蛮。神禹导河双洱水，武侯征路七星关。
沙金海贝出西荒。桃竹橦华贡上方。香象渡河来佛子，白狼盘木拜夷王。　
碉房草阁瞰夷庭，侧岛悬崖控絶陉。鸡足已穷章亥步，鹫头空入梵王经。

滇池渔家

孤戍平沙望大荒，边愁海思入沧茫。帝乡东北仙云隔，僰道西南媚景长。
昆明池水三百里，汀花海藻十洲连。使者乗槎曽不到，空劳武帝御楼船。
湖荡鱼虾晨积场，市桥灯火夜交光。油窗洞戸吴商肆，罗帕封頥僰妇籹。
苹香波暖泛云津，渔枻樵歌曲水滨。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
煮海鹾郎暝漉沙，避风估客夜乗槎。雪浮秔稻压春酒，霞嚼槟榔呼早茶。
海滨龙市趁春畬，江曲鱼村弄晚霞。孔雀行穿鹦鹉树，锦莺飞啄杜鹃花。

滇池渔舟

《海竹枝词》二首
罗汉孤峰祇树林，梁王辇道海中心。海垠青青堪牧马，海眼只今无处寻。
东浦彩虹悬水桩，西山白雨点寒江。烟中艇子揺两桨，空里鹭丝飞一双。　
《泛滇海归感旧口占》　
谈笑已无钱卧月，风流不见李华仙。渔村酒市经游处，斜日寒林锁暮烟。

大雁飞过

《滇池泛舟见新雁》　
忽见行行雁，来应自故乡。天涯多少路，云际几番霜。滇水饶葭菼，禺山足稻粱。金河尔休恋，无限虏弦张。
《滇晓》　
林逈碧鸡飞，花稍露欲晞。迢迢城漏寂，隐隐寺钟微。小店明灯出，残妆带月归。云津渔唱起，空翠湿蓑衣。
《正月二日观社》　
滇海曾观社，重来岁月更。江山依旧丽，耳目幸犹明。袨服兼村雅，香醪杂浊清。杜陵诗句在，久客惜人情。

滇池月夜

《赋得千山红树图送杨茂之》　
萧郎雅工金碧画，爱画碧鸡与金马。画作千山红树图，行色秋光两潇洒。揺落深知宋玉悲，登山临水送将归。丹林初晓清霜重，紫谷斜阳赤烧微。故人辞我故乡去，滇树遥遥接巴树。桑落他山共醉时，枫香客路销魂处。白首遐荒老未还，流波落木惨离颜。锦城红湿那能见，千里随君梦里攀。

滇池唯一出口螳螂川，经安宁等地注入金沙江。

《新春始泛歌》
螳螂川水青如苔，漕溪寺花红满台。韶光满眼莫惜醉。几个扁舟乘兴来。白沙渡口几人家，红粉当垆青斾斜。梁上新巢早留燕，门前垂柳暗藏鸦。
《发安宁》　
悠悠戎旅情，甲岁汩吾征。征马谙旧路，飞鸿载前旌。倭迟此周道，来往非夷庚。东君怜衰朽，假我以新晴。

安宁温泉摩崖石刻

《温泉》　
神丘隠云岊，灵源渺天河。阴火煮玉泉，阳晕澰朱波。吹律岂邹子，炼石疑娲娥。乳窦沉水碧，碕梁起盘涡。渐渐不濡轨，汩汩常盈科。偕赏玩仙液，藴真洗人痾。浴兰兴逺思，沐芳咏遗歌。铜池汉溜侧，扣墄骊山阿。朝宗阻江汉，褰裳限牂牁。天隅感流落，日暮吟蹉跎。

《留别安宁滇城诸友二首》
垂老西来日，天涯此会稀。马蹄声特特，雁阵影飞飞。南海情偏厚，东坡语未非。海庄岑寂地，车辙满荆扉。
垂老东还日，天涯此别稀。关山归马地，江水钓鱼矶。秉烛何尽，衔杯泪欲挥。相思幸相问，处处有鸿飞。
《乌撒喜晴》　
易见黄河清，难逢乌撒晴。阴霾既已豁，险道况复平。蜀日杳千里，滇云惟十程。江花与江草，异国看春生。

湖光水色

《髙峣晓发过滇》
碧鸡关头月上霞，髙峣海色分人家。茭塘眠柳犹藏鸦，双双柔橹声哑哑。船尾风轻浪不花，转盼已届滇之涯。
《咏箐底香花》　
滇海花名箐底香，山矾风味水仙妆。琼枝本是天边种，零落遐荒四十霜。
《席上漫兴重赠罗果斋》　
君侯载酒过春城，画戟清香绛烛明。珍重青云新意象，留连白雪旧歌声。坐如泥塑还和气，醉若山颓未尽情。知己相逢难遽别，席间漫兴又诗成。

昆明迎春柳

《元宵雪》　
月隠春城，仙云飘六霙。花随四照出，光与九枝争。白战横诗槊，清愁倩酒兵。何须访姑射，人世即瑶京。

云南名花山茶

《石云寺见山茶梅忆愈光》　
江梅山茶早争新，点苍逢春忆滇春。金碧同游似昨日，红素两芳如故人。此山见花还载酒，醉歌激越喧林薮。莫看华鬓惊客心，且喜风光入吾手。
《寄张季文》　
美人别我岁几华，碧草五见生天涯。东风东来飘锦字，忽如青天披云霞。往年君向秣陵去，海梦横分溧阳树。今年君自滇池还，风光又隔点苍山。佳期不得同携手，惆怅令人青鬓斑。

云南名花山茶

《立春滇郭西看山茶》　
山国山茶太繁品，春盘春菜先此筵。多情日日花懊恼，无頼家家香接连。河阳少年亦好事，杜陵老翁惟醉眠。归来琼枝犹照眼，焰紫然红君马前。

滇池帆影

《春泛晚归》　
滇海横波摇远天，青峰影在柁楼前。汀苹袅袅风色起，崖草凄凄春兴连。渔父濯缨歌皷枻，姹女当垆工数钱。醉归不嗔无两炬东塔已髙西月弦。
《虚湖曲四首为刘少邻赋》
滇湖湛空碧，光景涵太虚。主人湖上家，结舫水中居。
湖亹通九渊，湖镜涵万象。阴火宵有无，波尘时下上。
留连非鱼鸟，溯洄岂蒹葭。明月浴灏露，青云汲流霞。
摇笔泳涟漪，蟠胸生沆瀣。因之沧浪吟，湖亭记余迈。

郊野牧歌

滇池人家

《春望三首》
东风先到海东头，春兴催人独上楼。最是晩来凝望处，曲堤烟柳似皇州。
滇海风多不起沙，汀洲新绿遍天涯。采芳亦有江南意，十里春波远泛花。
古岸新花金碧丛，昆池三百水烟通。梁王阁道青芜国，渔父帆樯白鸟风。

滇池早春

《渔家傲·滇南月节词》
正月滇南春色早，山茶树树齐开了，艳李夭桃都压倒，妆点好，园林处处红云岛。
彩架秋千骑巷笊，冰丝宝料星毬小，误马随车天欲晓。灯月皎，洁鸡三唱星回卯。
二月滇南春讌婉，美人来去春江暖，碧玉泉头无近远，香径软，游丝摇曳杨花转。
沽酒宝钗银钏满，寻芳争占新亭馆，枣下艳词歌纂纂，春日短，温柔乡里归来晚。
三月滇南游赏竞，牡丹芍药晨妆竟，太华华亭芳草径，花餖飣，罗天锦地歌声应。
陌上柳昏花未暝，青楼十里灯相映，絮舞尘香风已定，沉醉醒，提壶又唤明朝兴。
四月滇南春迤逦，盈盈楼上新妆洗，八节常如三月里，花似绮，钗头无日无花蕊。
杏子单衫鸦色髻，共倾浴佛金盆水，拜愿灵山催早起，争乞嗣，珠丝先报鈒梁喜。
五月滇南烟景别，清凉国里无烦热，双鹤桥边人卖雪，冰碗啜，雕梅点蜜和琼屑。
十里湖光晴泛艓，江鱼海菜鸾刀切，船尾浪花风卷叶，凉意愜，游仙绕梦蓬莱阙。
六月滇南波浪渚，水云乡里无烦暑，东寺云生西寺雨，奇峰吐，水椿断处余霞补。
松炬荧荧宵作午，星回令节传今古，玉伞鸡枞初荐祖，荷芰浦，兰舟桂楫喧箫鼓。

高峣晓雾

七月滇南秋已透，碧鸡金马新山瘦，摆渡村西南坝口，船放溜，松花水发黄昏后。
七夕人家衣暴袖，彩云新月佳期又，院院烧灯如白昼，风弄袖，刺桐花底仙裙皱。
八月滇南秋可爱，红芳碧树花仍在，园圃全无摇落态，春莫赛，玫瑰彩缕金针繲。 
屈指中秋餐沆瀣，遥岑远日天澄沠，七宝合成银世界，添兴快，凉砧敲月胜清籁。
九月滇南篱菊秀，银香玉露香盈手，百种千名殊未有，摇落后，橙黄橘绿为三友。
摘得金英来泛酒，西山爽气当窗牖，鬓插茱萸歌献寿，君醉否，水昌宫里过重九。
十月滇南栖暖屋，明窗巧钉迎东旭，咂鲁麻香春瓮熟，歌一曲，酥花乳线浮杯绿。
蜀锦吴绫熏夜馥，洞房窈窕悬灯宿，扫雪烹茶人似玉，风弄竹，霜天晓角寒生粟。
冬月滇南云护野，曹溪寺里梅花也，绿萼黄须香趁马，携翠斚，墙头沽酒桥头泻。
江上鸣蟾初冻夜，渔簑句好真堪画，青女素娥纷欲下，银霰洒，玉鳞皱遍鸳鸯瓦。
腊月滇南娱岁晏，家家饵块雕盘荐，鸡骨香馨火未焰，梹榔串，红潮醉类樱桃绽。
苔翠氍毹开夜宴，百夷枕粲文衾爛，醉写宜春情兴懒，妆阁畔，屠苏已识春风面。

杨慎（ 1488～1559），字用修，号升庵，四川新都人。正德六年（1511）状元，授翰林院修撰。嘉靖三年（1524），因“大礼议”被廷杖罢职，“永远充军”云南永昌卫（今保山），是年37岁，终卒于云南。杨慎为明代文学大家，命运坎坷，晚境凄凉。平生著述四百余种，另说两百余种。《明史》称“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第一。” 《四库全书》有《升庵集》。
杨慎谪滇三十余年，以他为核心，形成了一个影响极大的群体，我在《明代云南文学研究》一书中称之为“杨门诸子”。即除了历史上所说“杨门六学士”或“杨门七子”之外，还有如董难，大理隐士；杨南金，邓川人；昆明沐九华兄弟；安宁诸学人等追随者。这形成云南嘉靖诗坛群星丽天的景象。在杨慎到来之前，云南诗坛虽非一片沉寂，但杨慎在滇的嘉靖四年到嘉靖三十八年，几十年间他在云南诗坛上的中心地位，使云南文学成为全国文学在西南的一个重镇，这种情況在云南古代文学史上是极为罕见的。
拙著《明代云南文学研究》第五章“谪戍文士的吟唱”，第二节“杨慎的滇云岁月、文学思想和创作”，第三节“杨门诸子与嘉靖云南诗坛之繁荣”，即专门探究杨升庵与云南嘉靖文学的关系。
可见，“大礼议”带来的政治动荡促进了地方文学的发展，正如余来明所说：“这种因为政治事件而发生的迁徙，促进了地方诗坛的迅速发展，使嘉靖以后诗人的数量急剧增加，云南诗坛是其中明显的例子。”（《嘉靖前期诗坛研究（1522-1550）》，第141页，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