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那个疯舅舅

化蝶

文字:化蝶

图片:网络

很多很多年，我的内心一直痛苦地挣扎着，很多很多年，我的心一直被一段往事像钢针般深深地扎着，越想挣脱越痛，越想解脱越不安。这种痛，只能是在我内心独自承受；这种无法述说的难言，只能让我自我摆渡，自我在时空中送往！这就是:我一直从不愿向人们提起，我今生还有一个从朝鲜战场回来的疯舅舅。

起初朝鲜那场战争，他勇敢地扛起枪去保家卫国，但残酷的经历，血淋淋的战场，却没有让他成为一名英雄，而是让他无法承受的疯了……

我一直觉得，他那高大的身躯，怎么就成为不了我心中向往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为什么给了家人这种叹息！让我们难以承受？又使他今生从没好过过？

这让我在那个年代，那个没有看过《跨过鸭绿江》电视剧之前，我内心一直在纠结，在回避……而当我两次哭着看完《跨过鸭绿江》电视剧之后，看到那些惨无人道的血腥场面，我忽然跨入另一种境界，忽然一下子明白人性无法抵挡的脆弱！战争:让一切皆有可能发生；战场，留给人类太多无法逾越的思念。继而，我无数次随着剧情，捂着脸嚎啕大哭，甚至哭得一塌糊涂。我是那么的忏悔，那么的后悔，在这无常的人生，面对深不可测的人生，我真正能懂得什么？我又能感同身受到什么？当一切的醒悟、理解和接受如约袭来，我除了思念和悔恨，又能怎样？又如何挽回一切！让一切重来？

生活，真是让每个人都有很多不能得偿所愿的经历。

我的舅舅出生在辽宁省丹东，一个叫陈家沟的贫困人家。一出生，他方方正正的国子脸，天庭饱满，地角方圆，连哭声都能响彻云霄。村里老辈人说；“这孩子是带着福相而来的，能成大事。”而舅舅在家中男孩里，排行也是老大，家里更是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家里穷，他没钱上学，但高高大大的他，一身的力气，真也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那时，家里太穷了，经常是吃不饱肚子，大多是去地里挖野菜为生。

那年发大水，地里的野菜也被人们挖光了。为了减轻家里的支出，恰逢一支部队路过家乡，舅舅就积极报名参加部队。

生活中有很多事都是定数，命运有时总在开玩笑。第一次在部队吃饭，从没吃过饱饭的舅舅，端起大碗，一碗又一碗，开怀大吃。从小到大，他从没这样敞开肚子吃过饱。那一次，他都记不清自己吃了几碗，一直吃到了顶着嗓子眼。

第一次这样吃得过瘾，第一次这么吃得畅快。结果，这一顿狼吞虎咽，让他一下子吃坏了胃。部队打仗，无法让他慢慢养病，只能劝他先回家养病。

回家养病的舅舅，一直忘不了部队，一心一意还想当兵，他觉得他一米八的大个子，会在部队大展宏图，部队是他开启新生活的金光大道。

1950年，我志愿军奉命跨过鸭绿江，奔赴朝鲜战争，与美帝国展开了一场改变世界历史的战斗。我舅舅得知这一消息后，兴奋的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天天梦里都喊着要参军。

有了上一次从军的经历，我姥爷和姥姥是不想让舅舅再去当兵，怕舅舅小，再出点什么意外。可舅舅不依，他兴高采烈跑到同村一起长大的男孩子家，鼓动他们一起当兵保家卫国。并让这帮小伙子到家里软磨硬泡，去做姥爷和姥姥的工作，姥爷和姥姥架不住他们天天磨耳根子，无奈的同意了。

村里有一户陈姓人家的儿子，比我舅舅大，平时是这帮孩子们的头头，大家都叫他陈老大。陈老大平时带着我舅舅他们上山抓兔子采中药，智谋双全，是小伙子们的准星和主心骨。

舅舅那些小伙伴，听舅舅说当兵能有出路，能吃饱饭，就个个擦拳磨掌，跃跃欲试。但舅舅还是想动员陈老大出兵，有他带着他们，他心里踏实安稳。

但是，陈老大是家里的独苗，又刚刚娶了一个漂亮的媳妇。那个咽着野菜也能吃得白里透红，凸凹有致女子，让陈老大天天处在新婚的缠绵中，寸步都不想离开新媳妇。而他家里老人，也是天天乐得合不拢嘴，希望早日抱上大胖孙子。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舅舅带着一帮人去陈老大家劝说。他们知道，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但为了大伙抱团同行，他们说什么也要啃这块骨头。

当舅舅们高一脚低一脚走到他家，敲了好半天黑乎乎的大门，陈老大才干咳着嗓子，“谁呀？谁呀？”不满地披着衣服走出来。

舅舅们蜂拥而进，没想到，天刚擦黑，他那漂亮的媳妇，一见来人，慌忙从炕上起来。月光下，扭捏地坐在炕上整理着慌乱的头发和衣襟，低着头，不好意思地拍着炕沿让他们坐。

“陈哥，你带着我们一起去朝鲜战场吧！”我舅舅直截了当大声说。

陈老大黑暗中连连摆手不让我舅舅说，然后却抬起身子，快速挪到新媳妇旁边，用眼睛直直地看着那小女子。

新媳妇听到这话，不问来由，一下子“哇”地一声捂着脸哭了起来。然后看着陈老大抽泣地说；“我不准你去！我不准你去！”

“别哭，别哭，我也没说去啊！”陈老大搂着媳妇的肩膀安慰到。边说边用粗壮的大手指在媳妇脸上抹来抹去。

陈老大这一抹，新媳妇更来劲，竟然扑到陈老大怀里大哭起来。

这一幕，让舅舅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一下子都傻眼了。一看今天谈当兵没戏，就只能一个个泱泱地撤离。

事后，舅舅再去陈老大家，他父母都不给他好脸看，且狠狠地放话说:“子弹可不长眼睛，我家儿子可不想当英雄，谁想当英雄谁去！”而陈老大那个新媳妇，更是一见他们的影子就关门，叫也叫不开。

舅舅们没法，只能看陈老大种地的时候，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动员他。舅舅虽然没有上过学，但天生就口齿伶俐，说起道理字字在理，句句服人。让生活在贫困线上的陈老大，看到生活希望，热情高涨。

那天，当舅舅和村里八名男子，穿上绿军服，戴着大红花，在一片敲锣打鼓声中，走出陈家沟十多里时，陈老大背着行李，气喘吁吁追了上来。舅舅们一见他来，高兴地相拥在一起，把军帽抛向天空，并把陈老大举着，也抛向天空。

陈家沟十个小伙子，真开心一起肩并肩去朝鲜战场，未来对他们是新鲜的，他们信心十足，他们斗志昂扬。

战争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残酷。所有的血腥，都能在你眼前血淋淋的发生。所有的赤膊上阵，容不得你思考，容不得你迟疑。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争夺。

也许上一秒还同你谈笑风生的战友，下一秒，你就连他们的尸体都找不见了。所以，面对战争，我们喜欢电影里的情节，那里都是有圆满结局的人间，那里都是充满胜利的鲜花和掌声。因为我们的宣传，向来以正面引领大众，鼓舞士气。我们不可能以负面情绪，让人心低落，我们必须以昂扬斗志，让敌人闻风丧胆。

那日，当舅舅一行满怀梦想，背着行囊，意气风发上了战场。眼前的朝鲜战场的残酷，远远是他们使料不及的。在冰天雪地中，他们缺衣少食。他们经常饿着肚子，同美军的飞机大炮对博。面对天天的飞机轰炸，日日的大炮狂轰，爬在雪地里安稳地睡上一觉，都很奢侈。

一次次的急行军，让他们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就得挥刺刀肉搏，咬紧牙关，阻击敌人一次又一次进攻。

当时，我舅舅那只队伍，接二连三打胜仗。在舅舅参战的最后一次，是参加对美军展开“包饺子”的一次歼灭。

为了死死拖住美军，他们连续三天三夜爬在冰冷的雪地里，渴了，抓一把雪放在嘴里，饿了，也抓一把泥雪充饥。围困让他们断了补给，但他们用身躯，宁死不屈保阵地。

这一坚守，被阻击多日的美军恼羞成怒，狗急跳墙，他们集中所有的飞机、大炮向我舅舅所在阵地狂轰猛炸，山头一次又一次炸平，人体让血流成河。

面对残酷的战争，陈家沟的十个小伙，他们都做好了誓死保卫阵地的决心，他们说，一定以男儿血性誓死保卫阵地，人在阵地在，只要还剩一口气，就要血拼到底！

那一天，舅舅和陈家沟九个伙伴，他们都写好了遗书，交给陈老大保管。大家约定谁活下来，将来谁就照顾牺牲人的家人。他们天真地幻想，只要他们齐心协力，只要他们十个都在，一切都会撑下去，一切都能挺得住。可战争永远是殊途同归，它的名字时常叫后会无期。明明你以为看到的是希望，偏偏给你的就是一场躲不过的灾难。

阵地一次又一次被炸平，他们一次又一次从泥土里爬出来。战友一个又一个倒下，他们就一个又一个顶上。

面对敌人一次次反击，他们说:宁死绝不当孬种，誓死为国争光，不给家乡父老乡亲丢脸！

那天的浴血奋战，那天的子弹狂飞，究竟打了多久，战士们都不记不得了。我舅舅，眼瞅着陈家沟的张三倒下了，李四又牺牲了。面对亲人的离去，他们一个个都杀红了眼，只要敌人冲上来，他们就血拼到底，一个不留。

那天黄昏，天边飘起了火红的云，仿佛是鲜血染红。守护阵地的战士，又累又饿，瘫倒在地上，只剩下喘息的力气。陈老大和舅舅依偎在一起，他们双手已起了冻疮，麻木地握不住枪。陈老大拽过我舅舅的手，放在自己的怀里暖着，他还盯着天边的彩云，逗我舅舅说:“你看，那多像我媳妇红红的脸蛋。”他还问我舅舅，你碰过女人吗？我舅舅脸红地连连摇头。陈老大拍着我舅舅哈哈大笑。说:“如果，我们都能活着回去，我让你嫂子也给你介绍一个漂亮媳妇！有媳妇美啊！”陈老大坏坏地瞧着我舅舅笑。我舅舅不好意思地低头迎合。而他的那个笑，是那样给我舅舅希望和等待。让他永远记忆陈老大那晚充满爱意的笑脸……

天黑的时候，敌人又发起更猛烈的进攻，他们疯狂想最后占领高地。飞机在战士头顶狂轰滥炸，大炮在他们身旁炸得尘土飞扬。一个炮弹“嗖”地带着光从天而落，陈老大见状，一下子扑在我舅舅身上，随后，我舅舅就被巨大的响声震晕，趴在地上不省人事。

那天的夜晚，月亮是一个满月，照得雪地一片惨白。星星一眨一眨地看着躺在地上的战士，注视着血流成河的人群。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舅舅在陈老大的保护下，竟然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月色中，我舅舅睁眼一看，看见陈老大的头，就在离他不到半尺的地方，他瞪着眼睛看着他。他还没回过神，身子一挪动，陈老大的手，血肉模糊地掉了下来。舅舅惶恐坐起，不相信眼前一切，可他睁大眼一看，阵地里没有一个活的，不仅陈家沟一起来的兄弟都牺牲了，战友们也都牺牲了。他挣扎着从死人堆里往外爬，嘴里声嘶力竭地喊着“死了！死了，都死了！”然后，就昏倒在阵地，不省人事。

当舅舅完全清醒时，已被送到首都北京医院治疗。

生活中，什么都怕与感情挂钩，什么都怕时间给你不能承受的残忍。

那些日子，一想起同村这些一起长大的伙伴，一下子就从眼前消失了，再也见不着，一想起有些连尸骨都找不到，永远埋在他国异乡，舅舅他就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就跳着不吃不喝。

那些个夜晚，每时每刻都是他的穿心的折磨，是他走不出的思念。尤其一想起陈老大那双不甘闭上的眼睛，还有他那双血肉模糊的手，他就立即垂心顿足地大嚎。时间真是无法让他安静，过往真是无力让他安心，他每时每刻都停止不了对战友的思念，每呼吸一口气，都是吸进一个想念，一个往日，然后就蔓延整个身体，串遍所有细胞，形成强大的痛苦，不可阻挡地向他猛烈袭来，让他感觉连呼吸都能让他窒息。

医院养伤的日子，他难受的滴水不进，睁眼闭眼都是九个兄弟的面孔。尤其想到陈老大是独子，想到他新媳妇那日的哭声，想到他将来怎样面对陈家沟的父老乡亲，想到日后怎么与他们述说这一切，他就彻底的崩溃了。他觉得，上战场也没有让他这么害怕，这么难熬！他活下来，真比死还难受！而这难受，为什么是他挺着？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他无法忘却那些生死相依的人，永远也无法忘记的那些交过命的兄弟。这:真是他一生致命的痛，一生都迈不过去的坎。

巨大的精神波动，痛苦的相思，舅舅已整日不吃不喝。他要么就是哭着喊着要上前线，要么就是不言不语，眼睛直直地盯着一个地方发呆。他的心病真是无药可救，连上天也救不了。最终，最惨，他用自己的疯，清零那些悲壮的经历，他用自己的不清醒，忘记那些无法忘记的惨烈。

舅舅疯了以后，党和国家也给予了他充分的照顾和医治。他退伍后，给了他安排工作，且保证他一生生活有保障。

但是，战争，除了英雄之外，是不是也有不同命运的安排？是不是也有如我舅舅这样，不是英雄，而用另一种方式存在的人？舅舅，一生的关键点，拐了一个弯，他的初心和他的归来，已完全是不同的天地和答案。

曾经，我在姥姥家上学时，他高高大大的样子很帅气，很慈祥，让我觉得他要是一个神志正常的人多好！

有时，他清醒的时候，他还能想起他的三妹，我的妈妈。他会对我说“小猫子(我的小名)，你妈妈还好吗？你学习怎么样呢？”每每此时，我都很激动，他病成那样，还能记得我妈妈，还操心我的学习。多好的舅舅！

但我就是怕他，怕他犯病时，他认为谁都是敌人，挥刀上去就砍。

有这样疯疯癫癫的舅舅，我从不在同学中提起，我怕他们说他是胆小鬼，被炮弹吓疯了。而当时，我的思维就是这样否定人性，理解不了真实的存在。

人最大的迷茫，就是把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认知当真理，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观看别人。

这真是个令人悲伤的悖论。

在老家的那些年，我目睹了他一生一个朋友都没有，一辈子没妻没儿女，独守一间空房度日。

我舅舅活了56年。他的一生，让大家只看到他没有成为英雄的一面，却看不到他撑得累不累，经历的苦不苦？人们啊，他们只会看你最后站在什么位置上，然后羡慕或鄙夷！

说心里话，人生除了生死，其余的都是擦伤，好好活下去是首要。

其实，舅舅能从朝鲜战场活下来，这对我姥姥是多么大的安慰。我真应该珍惜这场来之不易的时空交集，但我那时没有珍惜，平行了这场相遇，我好后悔！

想着舅舅就这样孤独一人默默走完人生，他的一切，似乎不足挂齿，不被人理解，但现在的我，似乎明白许多，多少个夜晚，仰望着浩瀚无垠的星空，我的思绪不安地漂浮；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心潮起伏，我多想大声呐喊:“舅舅:在这个美好的世界，难道你就这样地来了？难道你就这样孤独地走了吗？

作为你的亲外甥女，我知道你来过这个世界，我现在想为你留下只言片语，证明你来过这个世界，我想告诉你:我们无论你成败，都想你往前走，穿过喜怒哀乐，穿过爱恨情仇，去看看大海上的春天和那里的花朵，愿你朝暮与年岁并往，下辈子娶妻生子，行至天光，下辈子换一种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