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凤求凰》到《白头吟》

谢善骁

成都有两口历史名井，一是薛涛井，另一是薛涛井的姐妹井，就是邛崃文君井，文君是蜀中早于薛涛的另一名媛卓文君。两千多年前，以《白头吟》等优秀诗篇传世的西汉临邛（邛崃古称）首富之女卓文君，在守寡期间，其父设宴招待县令及客居临邛的落泊才子司马相如。酒酣之际，司马相如操琴奏《凤求凰》曲，卓文君闻曲心动，夤夜私奔司马相如，同去成都结为伉俪。由于生活无着，卓文君果断决定与司马相如重返临邛，在大街上由她当垆卖酒，丈夫涤器，传为千古佳话。文君井相传就是他们夫妇汲水煮酒涤器的遗址，现已辟为公园，园内还有一处汉代风格的琴台。
闻有雍容地，千年无四邻。
园院风烟古，池台松檟春。
云疑作赋客，月似听琴人。
　　寂寂啼莺处，空伤游子神。
　　“初唐四杰”之一的卢照邻，在出任益州新都（四川成都北）尉后漫游蜀中，寻访“雍容地”即司马相如故址。他写了这一首《相如琴台》诗，诗中的“游子”即指自己。
晚年的杜甫，途经“文君当垆”之地时，为凭吊司马相如的“琴台”，遂以“琴台”为题，写下了这首诗。旨在向世人讲述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当年琴心相结，晚年依然相爱弥深的感人爱情故事。
茂陵多病后，尚爱卓文君。
酒肆人间世，琴台日幕云。
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
归凤求凰意，寥寥不复闻。
后来宋代陆游在任成都府安抚司参议官时，深感空有满腹经纶却得不到重用，怀着对当年埋没于家居的司马相如深切同情，屡登琴台，在《再游文君井》一诗中抒发了充满悲愤的共鸣：
　　落魄西川泥酒杯，酒酣几度上琴台。
　　青鞋自笑无羁束，又向文君井畔来。
爱情是一种跌宕起伏的经历，一段千回百转的路程。美好的爱情是燃烧的蜡烛，也难免会变成一杯渐冷的咖啡；美满的婚姻是火红的灯笼，也说不定成为欢宴后的残局。一曲曲美谈，一次次波折，编织成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爱情故事。
一对才子佳人的故事从一曲《凤求凰》开始的。临邛巨富卓王孙宴请宾客，临邛县令王吉邀请落魄才子司马相如同往出席，在宴会上大家都对司马相如的才华深深钦佩，也折服了出嫁后17岁丧夫的卓文君。卓文君从屏风外窥视相如，佯装不知的司马相如抚琴弹奏一曲《凤求凰》，倾吐爱慕之情：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宴会完毕，司马相如派人以重金赏赐卓文君的侍者，以此向她转达倾慕之情。于是发生了卓文君私奔之举。卓王孙得知女儿私奔之事，大怒道：“女儿极不成材，我不忍心伤害她，但也不分给她一文钱。”有人劝说卓王孙，但他始终不听。
贫穷的司马相如家徒四壁，数月后二人来到临邛，把自己的车马全部卖掉，买下一家酒店，做卖酒生意。卓文君站在垆前卖酒，而司马相如穿起犊鼻裤，与雇工们一起操作忙活，在闹市中洗涤酒器，留下“当垆卖酒”的佳话。李商隐的《杜工部蜀中离席》一诗云：
　　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
　　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忽一日，卓王孙家僮有事到成都府……正来到司马长卿肆中。见当垆之妇，乃是主翁小姐，喫了一惊。”（《警世通言·俞仲举题诗遇上皇》）卓王孙听说后深感耻辱，因此闭门不出。在兄弟和长辈们的交相劝说下，卓王孙不得已，只好分给卓文君家奴一百人，钱一百万，以及她出嫁时的衣服被褥和各种财物。卓文君就同司马相如回到成都，买了田地房屋，成为富有之家。
　　随后司马相如去长安闯荡，凭着妙笔生花，以一曲《子虚赋》得到汉武帝赏识，又以一曲《上林赋》被封为郎（帝王的侍从官）。失宠的陈皇后再以百金力请司马相如作赋，相如不负重托，写下流传千古的《长门赋》感动了汉武帝，使陈皇后重又得到亲幸。

　　功成业就也可能成为一种陷阱，成功者难免会头脑膨胀。司马相如在长安事业渐渐显露锋芒，不禁踌躇满志。一天他衣锦还乡，临邛的官员成群结队地出迎，卓王孙也认婿献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司马相如出尽了风头。

在京五年，对于司马相如来说，爱情的咖啡渐渐变冷变淡，他有了在京纳妾的想法。不过他还没有失去理智，大概意识到自己违背了承诺，于是写了一封隐晦的只有聪慧的文君才能读懂的信。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

一行数字中唯独少了一个“亿”，无忆，岂不是夫君暗示已经失去以往过去的回忆！难道就此“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吗？卓文君含泪写下了有名的《怨郎诗》：

一别之后，

二地悬念，

只说是三四月，

又谁知五六年，

七弦琴无心弹，

八行书无可传，

九连环从中折断，

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百思想，

千系念，

万般无奈把郎怨。

　　不愧是才女，卓文君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起头，将分别后的望穿秋水、愁肠百结，以及自己的孤寂心情，描写得淋漓尽致。

“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司马相如看完卓文君的信，不禁惊叹妻子的才华横溢。遥想昔日夫妻恩爱之情，羞愧万分。于是，他乘着驷马高车亲自回乡，把卓文君接到了长安。很长一段时间，司马相如都没有再提纳妾的事，他们的爱情，重回曾经的甜蜜。
　　虽然成婚多年，爱意绵绵，但两个人却一直没有孩子。没有子嗣传宗接代，纳妾成了理直气壮的理由，司马相如再度提出纳妾，所纳之人就是那茂陵女子。

　　爱是排他性的占有，是无可非议的自私产物。一代才女岂容别的女子分享自己的爱，岂容二女共侍一夫？但卓文君依然没有闹，更没有骂，她像上次一样，写了一首《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徙徙。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爱情应该像山上的雪一般纯洁，像云间月亮一样光明，听说你怀有二心，所以来与你决裂。今日犹如最后的聚会，明日便将分手沟头。我缓缓地移动脚步沿沟走去，只觉你我宛如沟水永远各奔东西。当初我毅然离家随君远去，就不像一般女孩儿凄凄啼哭。满以为嫁了个情意专一的称心郎，可以相爱到老永远幸福了。男女情投意合就该像钓竿那样轻细柔长，像鱼儿那样活泼可爱。男子汉应当以情为重失去了真诚的爱情，是任何钱财珍宝所无法补偿的。

除了这首诗，卓文君还附上了一封《决绝书》：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决！
　　这封信成了一封诀别信，虽然“与君长决”，然而她依然牵挂着他的身体，叮嘱他“努力加餐勿念妾”。对丈夫的爱和恨，点点滴滴渗透字里行间。依恋中的决绝，决绝中的依恋，刚柔并济，声情并茂，感人而动容。
　　就如看到那首《怨郎诗》一样，司马相如连看几遍《白头吟》和《诀别信》，想起了自己当年为了赢得卓文君的心，写的那首《凤求凰》……
卓文君终于又一次用自己的才情、心智，促使丈夫迷途而返。司马相如也没有再令她失望。不久，他们便回归故里，过起了平淡的烟火生活。一对恩爱夫妻白首偕老，安居林泉，在又度过了十年左右恩爱岁月后，相如终因病溘然长逝, 留下一卷有关封禅的散文。失去了丈夫的卓文君，过起未亡人的冷清生活。回首前尘，恍如一梦。司马相如去世后的第二年，在那个深秋里，形影相吊，孑然一身的卓文君如愿随司马相如而去。
　　从浪漫的爱情开始，到中途的感情挫折，直至最终携手终老。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爱情，终于完美落下帷幕。
　　卓文君的经历为后代女性树立了自由恋爱的榜样，文君夜奔的故事代代流行于民间，为后世小说、戏曲提供了创作源泉。文君之蕙质兰心，相如之才华横溢，他们当垆卖酒、白头兴怨、长门灵赋、封禅遗书的故事，都传为千古佳话。
镜里观花，水中捞月，美好的事物并不都是真实，而真实的也往往总有瑕疵。据汉代刘歆历史笔记小说集《西京杂记》所载以及后代文史学家认为，卓文君作《白头吟》之说似不足信，应该属于汉代的“街陌谣讴”，而《怨郎诗》显然与卓文君无关，因为那是元曲风格。
　　关于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故事有很多个版本，难辨真伪，因为他们离我们这个时代太遥远了。诚如杜甫所言，“归凤求凰意，寥寥不复闻”（司马相如追求卓文君的千古奇事，后来几乎闻所未闻了）。曾经的故事只能属于久远的当年，那一段才子佳人的爱情，难以重逢也无法复制，但却一代代地在历史长河中流淌着，传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