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夕阳

福全

故乡的夕阳始终都在，只是人已经渐渐变老，甚至有些人已经不在了，看不到红红的夕阳了。

小时候，我胆小，总是担心夜晚的降临。而夕阳正是夜晚降临前的预兆，就好像人死之前要回光返照一样。夕阳的光暖暖的，老辣，却不失温情。

对于朝阳，我以为和夕阳一样，红红的，只是出现的时间不一样。一个从东边的树林中升起，仿佛藏了许久才得以释放，一个从西边的房檐上落下去，仿佛疲惫了，要藏到地下休息。

其实，朝阳和夕阳都是一个太阳，并不会因为出现的时间点不同而成为两个太阳。

对于一天的时间来说，太阳可以轻易忽略，人们也可以轻易忽略，而对于人的一生来说，太阳照样可以轻易忽略，人们的生命就不能轻易忽略了。

人的一生应该怎样从朝阳走向夕阳？在这个过程中应该做些什么事？而自己又是如何认识人生的呢？

过了正午，天上的日头就开始西斜了。若是夏天，还能持久地光亮一会儿，才会转为红彤彤的夕阳；若是冬天，很快就会变成夕阳，斜挂在西天，不一会儿就急匆匆藏到地平线以下，把天空交给月亮和星星。

夜幕降临之后，太阳的余温一扫而空。寒冷侵犯人间，严霜满地。人们不禁怀念夕阳下最美的余晖，怀念西天的火烧云。

要是夏天，人们就要盼望夕阳快快落山，好把一天的热气全都带走。

我们不管夕阳下不下山，放下书包就玩。在街里玩，在地里玩，在房顶上玩，在炕上玩。虽然夕阳成了背景，常常被忽略，但是老辣的光分明存在，也让人对一天的离去多了些许的惆怅。

一天的光景可以干很多事，也可以看不了多少事。就好比人的一生，可以干很多事，也可以虚度光阴。我爷爷勤勤恳恳种地，种了一辈子，到老了还到地里去，临终的时候，回光返照，非得让我爹扶着他到地里去看看。我爹以为他要好了，给他刮了胡子，洗了头脸，脑袋上包了白羊肚手巾，用小推车推着他到地里转转。他看看自家的地，心里就踏实了。红光满面，兴致很高，就像夕阳一样光艳照人，神采飞扬。可是，到了家，一挨炕席，他就起不来了。说是困了，要睡觉，不一会儿，我爹就喊我叔他们，说我爷爷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

那时候，正是日薄西山，夕阳从西边的墙头掉下去，收走了最后一点余晖。我爷爷在炕头咽了气，一辈子的操劳终止了。

我一直怀疑，是夕阳带走了我爷爷，让我爷爷魂归西天。到了我爹那一代，吃的苦就少一些了，不过仍然吃不饱，仍然要在土里刨食。不过，我爹去当兵，还去做援藏的铁道兵，挣的钱一分不花，全都寄给家里。等我爹转业到地方的时候，在乡里做干部，并没有干部的架子，穿着打扮都很朴素，还要到地里干活，简直就像个农民。

他辛苦大半辈子，攒了点钱，在城里买了楼房。我们一家都到城里去住，老家让给奶奶居住。只是，我爹就是受苦的命，明明已经退休，还是闲不住，要给单位搞维修，而单位每个月只给他四百块钱，单位的局长家里挖下水道、架设电线等都要让他去，他干了两年就不干了。尝试扫大街，尝试维修电动机都不行。他手巧，乐于助人，街坊邻居有什么东西坏了的，都来找他维修。后来，他得了病，在医院住院的时候，痛苦万分。照样每天俯临他的床头，夕阳斜照他的床尾，而我和他正好沐浴在阳光里，仿佛幻境一般。

我愿意时光停留，好让我们多相处一会儿。只是，他不愿意花钱，要回家，即便在弥留之际也口口声声要回家。在医院里经过了无数难熬的夜晚，一天傍晚，夕阳的光照在床上，他有点精神了，要坐起来，我不让他动，给他喂了点香蕉。或许受了夕阳余晖的感染，夜里，他突然挣扎着起来，要到外面去看看。我突然想到了爷爷临终时的回光返照，觉得事情不好，就把娘和姐姐叫过来，一起把他架到轮椅上，推着他到走廊里转了一圈。不料，他紧紧抓着栏杆，不愿意回到病房。我们怕楼道里风凉，要是中风可不是闹着玩的。可是，他就是不撒手，我们劝了好半天，掰开他的手，才把他推到屋里。

后半夜，他就不行了，黎明的时候，朝阳的光从窗子里射进来，仿佛上帝的光芒，而我爹已经闭上了眼睛，随着朝阳的光奔赴天国了。

我一直怀疑我爹受了夕阳的蛊惑，要到外面透透气，结果和我爷爷一样，随着阳光走了。不过，他跟随着朝阳去了，仿佛没有什么留恋。

我看到夕阳，就会想起我爷爷和我爹，想起祖祖辈辈辛勤节俭的人们。以至于每天夕阳照耀地面的时候，我总是感到某种神圣，某种庄严，某种燃烧后的挣扎和无助，某种面对死亡的坦然。

人或许能在夕阳的光辉里顿悟，尤其是在故乡的夕阳照射下，会定在原地，会浮想联翩，看到祖祖辈辈的悲哀和无奈，也会看到生命的奋争与决绝。或许，夕阳离开人间之后，带走了太多的悲哀和无奈，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新的希望又重新升腾—————造化弄人，或许就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