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里的灞桥柳

桃园山人

1

灞桥柳似乎活得有点平庸，是植物王国里的另类。

形形色色的植物家族里，有许多出身名门望族，自带光环，含着金钥匙出生。比如人们常说，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似乎梧桐树带有先天的人格感召力。

人们说松柏意志坚强，寓意似乎和孟子的“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类的大丈夫人格联系到一起。

说到梅花，便想起了它的“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的清高与孤傲。而荷花必定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竹子则彰显着“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的韧性与坚持。

它们所涉及的，显然是人格的塑造和修养这样一些宏大的主题，又往往与治国平天下在远大抱负契合在一起。

然而，灞桥柳却没有那么多想法。它像一个不谙世事的任性小姑娘，又像红楼梦中厌恶经世致用之学的贾宝玉，不去追求一生的盆满钵满，以高官厚禄光宗耀祖，而是在世俗的烟火气中，自由自在地张扬彰显自性。

　　当春意萌动，大地山河成为万物绿色的表演舞台，春柳的上场，并没有没有剑拔弩张的夸张脚步，而是迈着类似京剧花旦戏里的碎步，摇摇曳曳上台，你还没留神，它已经走到舞台中央。

“不知细叶谁裁出， 二月春风似剪刀”，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悄无声息、不事张扬的变化，又像一个女大十八变的小姑娘，从鹅黄开始，一点一点地绿，朦朦胧胧地转换着颜色，遇到一场细如丝、润如酥的毛毛雨，一夜之间，就变成一个杨柳腰、柳叶眉、水灵灵、婀娜多姿的大美女。就像唐代崔橹在诗中所写的那样，“不见江头三四日，桥边杨柳老金丝。岸南岸北往来渡，带雨带烟深浅枝。”

　　唯美，是灞桥柳与生俱来的天性。她总喜欢在草长莺飞二月天，在醉人的春烟里，把自己的面目弄得朦朦胧胧，在风中轻轻摇摆，展现着自己轻柔妩媚、楚楚动人的韵致。

　　她总是把小溪当成一面镜子，在灞河岸边，像对镜凝睇的少女，在清澈的溪水中欣赏自己的倩影。

别的树都是憋着心气儿往上生长，做一个参天伟岸的大丈夫，独有柳树，却不慕荣利，把往下走、接地气当做生命的常态，“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似乎在通往天空的路上，走着走着，柳树突然发现自己丢掉了什么宝贵的物品，便躬身向下，苦苦寻找。

2

人们有充分的理由，要求灞桥柳活成树中的王和范例，因为灞桥柳接受的，是灞河水的滋养。

灞河并不长，只有一百多公里，却有着显赫的血统。它原名“滋水”，中原文明的始祖周朝，便在这方热土上开创了八百年的江山基业。到了春秋时期，座落在三秦大地上的秦国，因为祖先养马有功，被封秦地，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诸侯国，没有谁重视它。直到公元前361年，老秦人通过商鞅变法，励精图治，才渐渐崛起。到秦穆公继位，一路西进，开疆扩土，逐渐灭掉西戎诸国，成为西方诸侯之伯”。

为了表彰武功，秦穆公将“滋水”改名为“灞水”，并修了桥，命名“灞桥”，寄寓着横扫六合，并吞八荒的宏大报负。灞河血脉里流淌的每一滴水，都散发着独步八荒的霸气。灞河水滋养的柳树，理所当然应当带有灞河的气质。

到了汉唐，与灞桥咫尺之隔的长安，不止是八方来朝的帝国首都，也是天下最繁华的城市。悬挂在长安上空的月亮，是天下最明亮的星辰。灞桥柳所沐浴的，是天下最清冽优美的月光。

柳树本来是天下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树。对生存的环境要求并不高，雨水旺盛的季节，在地上随便插一条柳枝，都会生根发芽，正所谓有心种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在水湄，在河畔，甚至在水泽，都可以看到柳树或丰腴或贫瘠的影子。而柳树到了灞桥，算是一步登天，到了天子脚下，进了富贵圈子，也该大展宏图，有一番作为了。

3

灞桥柳，最终没有选择凌空高蹈，而是做一棵普普通通的树，到芸芸众生中间，到人们的心灵深处，去倾听真实的呼吸和凡人的呓语，同悲着人们的悲，喜着世间的喜。

据说，灞桥两岸曾“筑堤五里，栽柳万株，游人肩摩毂击，为长安之壮观”。

早春时节，柳絮飘舞，宛若飞雪，于是，灞桥上终日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激起的滚滚红尘，直冲云空。

　　古代灞桥，是出入首都长安的必经之路：“此地最为长安冲要，凡自西东两方面入出峣、潼两关者，路必由之。”无论是举子赴京赶考，还是官兵出征作战，无论是官员离京赴任，还是被贬还乡，灞桥都是必经之地。

特别在帝国的辉煌时期，睥睨天下，万国来朝，人们的雄心壮志，与天朝的报负一样冲动而远大。灞桥上来来往往的人，个个都是天下的精英，身怀鸿鹄之志，渴望鲲鹏展翅，扶摇而上九万里。

　　帝都之外的人想进去，寻求功名。帝都里面的人想出来，去沙场建功立业。人们来来往往，聚聚合合，成为生命常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迹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成为最远大的理想。到唐朝时，灞桥上设立了驿站，凡送别亲人好友东去，一般都要送到灞桥后才分手，并折下柳枝相赠。

　　其实，以柳寄情，古已有之。古人折柳赠别，是大有深意的。因为“柳”和“留”为谐音，既表达依依不舍的情感，也寓意人去他乡，宛如柳木随遇而安，万事顺遂。

《诗经.采薇》一诗便咏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是写景记事，更是抒情伤怀，甚至有些悲凉。个体生命在时间中存在，在“今”与“昔”、“来”与“往”、“雨雪霏霏”与“杨柳依依”的情境变化中，体会到了生命的艰难。

近代李叔同的《送别》，简直就是《采薇》的现代表达：“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只是李叔同多了一些内心的伤感，而《采薇》更多的是生活的痛苦。

但是，到了唐朝，灞桥送别就不仅是一般性的迎来送往，而成为庄重的礼仪，具有宗教般的仪式感。送君送到灞桥，须折下一段柳枝相送，寓意生命如同柳树般坚韧，落地生根，随遇而安。久而久之，灞桥竟有了“情尽桥”、“断肠桥”、“销魂桥”的称谓。

　　据《唐诗纪事》记载：“雍陶有一次送别故旧，行至灞桥，问随从曰：‘此桥为何称情尽桥？’随从道：‘因送别到此为止点，故称之情尽桥。’雍陶有感惜别之情：‘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任它离恨一条条。’”

至于“销魂桥”，则得名于江淹的《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翻阅典籍，还没有发现哪一个地方，像灞桥这样寄寓了这样多的人性，一座小小石桥，如何载得动，许多愁？当聚缘散尽，惟有执手相送，别意缠绵。十里长亭，终有一别，泪眼婆娑，无语凝噎。此去经年，千里烟波，山高水阔，不知何日归还，此地空有杨柳岸，晓风残月。千言万语，只能折柳相送，此情此景，似乎连浓荫深处的鸟儿都在啼叫：“行不得也，哥哥！”

一段小小的柳枝，承载着无尽的祝福，绵绵的思念。而灞桥柳，年年岁岁，站在桥头，又不知披阅多少人间喜剧， 观瞻过多少幕历史的大起大落，见证了多少沧海桑田，目睹了世人多少祸福相依，悲欢离合。

　　李白叹道：“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写的是送别朋友。当年，他从这里走入朝堂，后来又从这里出发，“大笑一声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高喊着“天生我材必有用”，流浪天涯。听起来像是自傲，品味起来又有点自嘲。

有的虽是送别，期盼的却是明日的归来：“杨柳青青著地垂,扬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更有的把别离的无奈，转为对灞桥柳的埋怨：“高拂危楼低拂尘，灞桥攀折一何频。思量却是无情树，不解迎人只送人”。

既然走了，就莫回头。刘禹锡唱道：“征徒出灞涘，回首伤如何”。

那些新婚少妇，恨不得折一枝柳丝，系住新郎的小船：“袅袅古堤边，青青一树烟，若为丝不断，留取系郎船”。

这样的诗词咏叹，还有很多。仅《全唐诗》中，直接描写或提及灞桥的诗篇就达114首之多。

那时，通讯简陋，交通不便，相隔千山万水，见一面谈何容易，有时生离就是死别。

最终，该留的没留住，不该走的还是决绝地走了，从此骑着瘦马，行走在古道西风，看枯藤老树，成为天涯断肠之人。

临行的时候，他们一定心有千千结，在桥上徘徊，纠结了很久很久。

4

暮春十分，风吹柳絮，漫天飞舞，宛如雪花，灞桥头，灞水岸，既有依依惜别的折柳相送，也有接踵而至的八方游客。

如果说，此情此景，还有一点浪漫的诗情画意，乃至成为关中八景之一，那么，到了后来的画家笔下，画面渐渐变得冷峻起来。因为他们从离情别绪中，感悟到了到了难以抑制的内心凄楚，感触到了不愿意正视的生命存在常态：无常！

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所有生命，活在世间，本来就是缘起缘落，聚聚散散。万事万物，刹那不停处于变迁运化中，如梦幻泡影，如电石火光，并没有常驻性。人生相聚本是偶然，生命的有限性，使最终结果，只能是永远两隔。

所谓生活，不过是寂天寞地中的一团热闹，风雨过后，免不了复归于空灵寂寞。

这便是绕不过去的宿命。

　　南宋夏圭、明代沈周、吴伟、清代王翚等人都有同名的《灞桥风雪图》传世。

我们先看明代著名画家吴士英的《灞桥风雪图》。这里，诗意消失了。

只见山岭悬崖，渺茫荒寒，万木萧疏，风雪弥漫。过去的季节里，灞水曾浩浩汤汤，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如今，业已河流封冻，寒气逼人。

一座寺庙在远处静默着，似乎晨钟暮鼓也已经被冻歇。

　　冰天雪地之中，远远见一老者骑着匹瘦驴，踽踽而来，在桥上低头沉思。

他是谁？要到哪里去？也许，年轻时他也曾英姿勃发，不知经历过什么样的磨难，如今竟如此困顿潦倒。

也许，昔日的灞桥，曾是他的康庄大道，如今也成独木桥。他是在告老还乡？“归去来兮，园田将芜胡不归？”

　　沈周笔下的灞桥，同样荒寒萧索。只见平静的灞河水从远处山涧缓缓流来。几棵细瘦的寒树，在水湄索然而立。巨峰夹江，沟壑纵深，山石叠起，远峰耸立似屏。白雪皑皑，茫茫苍苍。

许许多多的文人墨客，也纷纷走上灞桥，在桥上沉思，慨叹又徘徊。孟浩然曾在桥上苦吟，寻找灵感和思想。宋朝诗人秦观曾就此写了一首《忆秦娥·灞桥雪》：“驴背吟诗清到骨，人间别是闲勋业。云台烟阁久销沉，千载人图灞桥雪。”

　　悠悠天下士，相聚灞河桥。芸芸离别人，泪洒柳枝下。站在灞桥上的离别人，有些话不说也许就在没有机会了，站在烟火里的灞桥柳，见证过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听说过多少情真意切的话语？

一棵树与一个人一样，勘破了生命的真相，就不会再去云端讨生活了，就会分外珍惜当下的时光，分外珍惜错过就不会再来的机缘，分外珍惜上天赐予的自性。

烟火里的灞桥柳人世间最为优雅的风景，所深具的，是对红尘中人的一种温柔、温暖、深邃的体贴入微，是孤独者可以倾诉的知音，是心寒者的暖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