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巷夜谭之十八

愿做传承人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李云鹏</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李云鹏,1937年生于渭水源头之五竹镇。曾有一段军旅生涯,此后从事最长的职业是文学杂志编辑。曾任《飞天》文学月刊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忧郁的波斯菊》《三行》《零点,与壁钟对话》《西部没有望夫石》《篁村诗草》等诗集,及散文随笔集《剪影,或者三叶草》等。</i></p> <p class="ql-block"><b>  编者按</b> 父亲虽然在家乡仅度过了短短14年的少儿时代,但家乡的人和事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且随着岁月越来越清晰地闪现在他的脑海,常常讲起来神采飞扬,甚而手舞足蹈。那清贫而充满趣味的美好日子,那古老的渭河源头旧时的乡人、乡俗、乡情,成为父亲不能忘却的记忆。年事已高的父亲遂有了再次动笔的冲动,便有了以下这一篇篇带有乡土味道、趣味十足的短文呈现。短文以真实的闻见为本,但显然有一定艺术加工(有些篇或是二三人事的揉合)。故而父亲把这个短文集-——《村巷夜谭》,称作“记述乡野村夫俗事的笔记小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李田妹</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再 教 育</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唤水塬来了一个三十多人的文工队。非彩妆演出,是接受“再教育 ”,你应该猜出是那个年代了。见来自城里的这帮嫩闪闪的年轻男女,村里谁家老奶奶一口怜惜:“哎哟,细皮嫩肉地,能干庄稼活呢嘛!”再瞅一眼带队的中年头儿,随后更看过几次他干农活,却认“亲家”了 :“这哪是文工队的,比我们还会下苦!是我们庄农伙里的人嚜。”这头儿就是霍靖池,人称霍主任。</p><p class="ql-block"> 奶奶有眼力。她当然不知道,这人本是庄稼行里苦出来的。年轻时光脚套一双麻鞋,跑州过县、盘山走水随老父做脚户。还得顾救自家的几亩沙田:起旧沙背新沙,耕种收获,下过实苦。参加工作,步子走的踏实,干到公社书记。艰难读过几年书的他,公事之外,有点儿“私好”,悄悄捂在袖筒里:爱读书,喜欢笔底下画拉点儿小故事什么的,在市县小报上摆过几方“豆腐块”。其后还试着写小剧本,有模有样的,在地区戏曲汇演中得过奖。随后连他也没辨来世事,就调任地区创作组组长,之后是文工队革委会主任(有说是上边送来的“政治挂帅”)。“私好”不废,队务之外,啃一本书是常事,他说是“补课”,我们必须说,他补得踏实。创作组年轻的伍川有一小纸板箱书,老霍随意揭取。伍川戏言要收费,他板脸:“你小资(是‘小资’而非‘小子’)老实点!把本帅惹翻了,我连箱子抬我屋里去。没收!” 他的典型农民式的朴实随和,渐渐为员工们接受并尊重。一副“喝凉水也增膘”的胖身子,却不时手拍着鼓起的肚皮:“瘦了瘦了!他妈的!几天没见肉了。”年轻人随声戏呼:“头儿瘦了瘦了!几天没见肉了。”霍靖池就咬牙瞪眼:“看我笑滩儿?滚远点儿!”一脸宽厚的笑,一边拍着女人怀胎六月般的鼓肚皮。</p><p class="ql-block"> 于队里歌舞之类的业务,他最初很有些手足失措。上任革委会主任不久,一事就惊诧了老霍。器乐组练乐,一位二胡手奏了个古曲《江河水》。有人起哄:封资修回潮!老实话,老霍辨不来是江水还是河水的这《江河水》的起浪,在当时那个年代,寻常如雨天的一滴房檐水,却把性好冲动的老霍惊得从那把旧椅子上弹起:“顶风事件!批判!”50多岁也略通器乐的老美工石璞悄声降温:“你听听了再说。”晚夕,呼二胡手到屋,石璞、伍川相陪,房门紧闭,令二胡手奏一遍《江河水》。伍川注意到,渐渐地,老霍有一种沉入其境的动情。临了,老霍不明所以地对二胡手正色:“脑瓜子清醒着些!”送走乐手。遂神色凝重地对俩同事压低声嗓:“他妈的这毒草,咋听着挺,挺那个的。嗯,先压下莫提,悄悄地!反正我们已个别谈话警告了,是不?”</p><p class="ql-block"> 伍川眼里,老长时间,文工队对于老霍,就像胖身子穿了个紧身衫,拘住了。而走上唤水塬的老霍却有一种挣破了紧身衫的展脱。</p><p class="ql-block"> 老霍和这旱塬上的庄农人有一种天然的融合。先说他那两只显豁的大脚板,向来不大喜欢与袜子套近乎,多时光个脚板。坐办公室,架在腿上的那只光脚片摇啊摇地摇出一片悠然。下乡来,那赤脚真算找到了广阔天地,来到地边或麦场或集粪场等劳动场地,熟惯地将两只老媳妇做的厚重的布鞋扬腿踢脱,就泼干起来。舒适得就像光脚踩到自家土炕的棉毡上。这情势,庄农人一看就顺眼。</p><p class="ql-block"> 是天然融合。你且看伍川小相机偷拍老霍的几个休闲镜头。</p><p class="ql-block"> 谁如果看到雨天土窑的热炕上,老霍同几个社员甩扑克争上游,不相熟的人绝对看不出谁是文化圈里混的人。老霍和庄农人本色的融合,把这场合搅得一片泥土色。输者须头顶庄稼汉沾泥带土或许杂有牛粪碎屑的厚重老土鞋。社员情软:霍主任可以脸上画道道顶替。老霍不认:“我还得找水洗脸?一样来!” 庄稼汉厚重的土布鞋不少落在霍主任头上。一块儿下象棋,争起来,一扬棋盘,车马兵卒将相帅四处奔窜,散场。狠添一句骂:“谁再和你玩,是狗。”隔会儿又呼坐一起,“臭,有本事了再来!”骂骂咧咧中复又开战。那个狗不狗的,不晓得踢到哪个洋芋窖里去了。</p><p class="ql-block"> “这哪像主任唦!”其实是乡人们的叹赞。</p><p class="ql-block"> 你看他和村里娃在地头抢着坐磨地的磨扇,把娃们逗得像秋谷穗上欢跃的麻雀。年轻社员逗趣:“不能总是我们拉你吧主任?”老霍:“你当我拉不动?娃们上!”俩娃争抢着跳上磨扇 ,老霍一声“坐稳!”粗绳扯得展展地,脚步匀称气不粗。某老汉评叹:“一头犏牛!”</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夏收——渭源大安(摄影:丁寿亭)</span></p> <p class="ql-block">  作为领队,霍靖池把握的“再教育”,自有老霍的个性。对他的那些从小在城市生活的属下,霍靖池并不特别苛求,但也不迁就。有些女队员劳动没两天手心里就起泡。握锄动铲,便将小手绢缠在手上。老霍见说:“小姐们,开头你手缠三条手绢我不说,有个适应的过程嘛。过些日子可得把你那秀手露给锄把镢把,像个劳动的样子。向贫下中农学习,你们谁见哪个女社员手缠花手绢的?我缠过吗?”这最后一问就问得有点儿唐突是不?</p><p class="ql-block"> 两位女学员趁集日逛公社所在地那条小街,穿着稍微花哨了点,有点儿惹眼,老霍耳朵里灌进了几句杂言。每周一次的晚夕学习会散场,老霍呼停了将要离开的那两位女娃。不愠不火软软地递过一句话:“给你俩三天假回城一趟吧。”俩女娃高兴得快要跳脚了,却被随后一句话冰镇住了:“去把你们的胭脂粉盒短裙子高跟鞋拿来,给乡里人卖拍一下嘛!”伍川叹: 嗨!这老霍。听到吃派饭的有些女孩子吃不惯浆水饭,把碗里的酸菜悄悄挑出窝进纸团丢掉。老霍有训:“吃不惯浆水饭?你们还把酸菜挑出来!你都嘴细的很!肚子胀?掮上镢头地里刨上几个趟子,胀气就放完了。我半辈子就稀罕个浆水饭,开胃。你们的肚子是奶油塑下的?”伍川再叹:嗨!这老霍。</p><p class="ql-block"> 伍川多时和老霍一并到人家吃饭。那天近午,二人到后塬一家吃派饭。一进门就被热情的年轻主妇让到似乎是特意铺的半新的绵毡炕上。她刚从地里锄草回土窑,两袖高卷正忙着在案板上揉面。炕上一岁许的小男孩诧生,怯怯地向炕角缩去。霍靖池有本事,衣兜里掏出两颗糖递过,爱抚地拍着他的小屁股,童谣唱上:“精腿娃儿,变狗娃儿,变下的狗娃没尾巴儿。”那小孩竟“咳咳”地笑出声来,笑出一炕的祥和。突然,伍川惊叫:“娃尿炕了!”那媳妇几步跑过来,面手贴毡向炕沿一个快速地掬扫,飞溅的尿水淅沥于地,投给小娃三字疼怨:“没眼势!”遂边向案板走去,面手边在围裙上抹搓了两下,又揉向面团。一脸诧异的伍川悄悄用手捅了下老霍,老霍狠狠地瞪他一眼,就把他年轻的同事镇住了。随后伍川杵着头,有点艰涩地吃完了那碗麦饭。霍靖池噗噗腾腾吃得有滋有味的酣畅。三碗啊!</p><p class="ql-block"> “你只知道你南乡有河,城里有自来水,别处呢?童子尿,药。急要时,你还求不到呢,你个不晓世事的小资。”霍靖池没有说伍川也知道的是:这旱塬人家,只靠一眼集天雨的水窖,真正的水贵如油。细思后的伍川认领了霍老哥的再教育。</p><p class="ql-block"> 在唤水塬那些日子应该还是快活的。对于老霍,是走进了他最熟稔的天地,更是如鱼得水,土窑热炕杂面饭,过得志得意满;镢头锨把老牛车,玩得风生水起。地头场园,有时兴头来了,老霍还会学吼几句半是土调,半是自度的乡曲:</p><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15px;"><i>尕日子暖暖的呀,唱山的四月八。</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i> 白布的尕汗褟呀,蓝布的尕袷袷。</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i> 绣花缠腰亮一下,把尕妹的眼瞭花</i>……</b></p><p class="ql-block">有时欢得忘形,唱错了词儿,把“白布的尕汗褟呀,蓝布的尕袷袷”,唱成了“蓝布的白汗褟呀,白布的蓝袷袷”。年轻人们就嘲:“看唦,头儿颠懂了唦!嫂子怕没本事拿蓝布给你做白汗褟吧。”老霍:“去去去!河沟里洗炭去!”</p><p class="ql-block"> 一入村,自自然然,村事当成自家事了,这老霍。村里要给五保户箍窑。俩外村人包打胡墼,老霍路过,一眼就检出“路数”不对,或耍了些机巧。便发声:“你打的这胡墼能放心箍窑吗?”顺手提过杵子,先推出打胡墼的“路数”:“三锨九杵子,二十四个脚底子。你走到了吗?” 遂将两只布鞋踢脱一旁,喝一声:“上土!”就砸出一二十块有模有样的胡墼。转身走时还添一句:“学着!”此后有时路过土坑,手痒痒似的,还会砸出几块老霍正宗的“路数”。</p><p class="ql-block"> 一切似乎顺风顺水。突乍乍一事却让文工队里最年长的石璞担了点儿玄心。那天公社开批斗四类分子大会,文工队全体夹在社员群里。四围是严阵以待的荷枪民兵,不时大声呼喝。有谁站起移动一下身子,民兵厉声:“蹲下!不许动!”文工队就有一个小女孩几回站起又被断喝镇住,尿裤了。这霍靖池气得脸呈紫茄色。不顾石璞伍川的劝阻,会后硬是找到公社相关领导抗议:“我们是第几类分子?”</p><p class="ql-block"> 广经世味的石璞顾及“再教育”的“角色错位”,对老霍“插手”如下一事尤其充满担心:你这不是教育人家吗?</p><p class="ql-block"> 当地一个小队长“包了”饲养员的妇人。那饲养员窝囊废一个,见晚夕队长到他家,顺顺地夹起一小块棉毡去饲养院的“忙上炕”度酸苦兼有的长夜。老霍背地里就没少骂:“男人吗?窝囊废!我真想一脚踢他到涝坝里喂癞蛤蟆去!”</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夏野——渭源祁家庙(摄影:丁寿亭)</span></p> <p class="ql-block">  包女人,是一些避背山乡的陋习。老霍经过一段时间,看出这队长人有本事,队上事理得顺顺的,就那点怂毛病。腊月快过年了,队长家杀了猪,队长肩上便搭了刚宰杀收拾干净的半爿猪肉,光天化日地往那女人家送去。队长女人追着骂:“谁吃把谁撑死去!”</p><p class="ql-block"> 霍靖池就想起此年夏天的一幕尴尬。男人把婆娘的几尺布料什么的抓去送给了那媳妇。婆姨气急了,哭骂着跑到淖坝寻死:“不活了。我死给你看!”便慢慢向浅水里趟去。男人两胳膊悠闲地抱在胸前,软不叽叽地送过一句:“去呀!往淖坝深处走!”女人忽大哭:“我死了时你和你的花枕头高兴死了。我才不死哩。”跳出淖坝,一屁股蹲在淖坝沿的泥水里,哭吼了个没边没沿的泥汤泥水。</p><p class="ql-block"> 霍靖池眼里过了这一幕,就气愤不过:“他妈的!太那个了。”就生了给公社县上反映的念头。是老美工石璞给灭在袖筒里了:“你不要把角色弄反了,咱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掂住!” 夜里窑炕上翻了几个身子,才“掂住”了。</p><p class="ql-block"> 没想,此后的一个场合,半碗酒水下肚,把不住,还是把肚里的那块疙瘩砸给队长本人了。要过年了,接受再教育的文工队放十天假回城,老霍独守唤水塬不归,他烦厌百多里去来的麻烦。队长家宰年猪那天,依此地乡俗,要请村里的邻居们来一碗“年肉”。傍晚清闲了,队长专意请霍靖池到家吃“年肉”。老霍从提包里抽出一瓶新陇酒欣然前往。一边大嚼肉片,一边饮着小瓷碗里的酒水。酒酣之时,肉饱之后,老霍突兀一句话射向酒友:“你觉着这肉来的容易吗?”没待回答,“我信你在猪食槽槽里没搅过一回猪食,没亏你吧?”再灌一口酒,“一条猪腿也够撑面子的了吧?你还小半个猪?你真开阔啊!”你看,接受再教育的霍靖池他教育人家了!老半会儿的沉默后,队长把碗底的小半碗剩酒一扬脖子尽数灌进喉咙:“霍哥,听……你的,往后就,就……一条腿。前腿!”醉里吐实话:至少一条前腿还是要送的噢。 </p><p class="ql-block"> 一年的“再教育”波澜不兴地结束了。欢送会上文工队年轻人几出素衣的歌舞,激出了唤水塬人厚道的掌声,和女人们被袄袖掩住的几滴眼泪——和城里娃们一年的磨合生情了。</p><p class="ql-block"> 送老霍回窑的路上,似乎心事重重的队长,慢慢地踢出步子,半大会儿闷声不响。快近窑屋,老霍猛乍扳转队长的身子:“你口里许下的可是前腿噢,记得?”</p><p class="ql-block"> 回窑,老霍两手抱头躺在炕上,双眼呆呆地瞅定窑顶,老大会儿无声,有点儿怏怏不乐的味道。伍川理解老霍独有的离情别绪,偏又逗趣:“老霍,村里尕媳妇有心疼的呢,你留下也包她一个。”老霍牙齿缝里射出个警告:“割舌头里昂!”调转身子不理伍川了。</p><p class="ql-block"> 过后,有关部门在基本肯定全队“再教育”的同时,对老霍个人却是差评:角色错位。老霍只一个捉摸不来的浅笑;伍川石璞也没有辩说,觉得没意思。</p><p class="ql-block"> 伍川留有老霍们接受“再教育”的一些照片,但却留不住岁月。伍川走上了新的岗位;霍靖池换位几年后退休,仍旧一肩当年的老行李,踏一双老媳妇做的厚重的布鞋,回到了傍近陕甘边界那个苦憔的农村老家,得享几年的天伦之乐。伍川最后一次去看望老友时,霍靖池在儿辈新修的二层小楼,以一大盘当地特色的羊羔肉一瓶陇南春款待之时,忽出偏题,要伍川为他写悼词。伍川嘲笑:“你楼上楼下,红光满面像个老地主。我可背不起催你早死的骂名!”“我就要活着看到你写的悼词。”加一句,“看你怎么挖苦我。你个坏小资!” </p><p class="ql-block"> 与霍靖池共事多年的“坏小资”未敢应命,伍川理解这不过是霍老哥几盅酒后的戏言。过后想来,特别是那段一个整年的“再教育”,老霍那没有化妆的本真角色,滴滴点点,清晰在记忆中。他感到是对老友无法后补的亏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0.1.7海口</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鹿鸣谷——渭源五竹(摄影:王枝正)</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