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老王也是我的扶贫对象。</p><p class="ql-block"> 站在公路上,一河之隔,就能看清他家全貌,依山而居,门前是一个回水湾,泥沙累积成一大块平地,适宜种花生、洋芋、苞谷这些物种。夏季的时候,苞谷长势茂密,像一杆杆红缨枪,栽在田间地头,穿过这片玉米地,包谷叶子会在胳膊上留下一道细细的划痕,辣乎乎的疼。有一条游狗,见人过河,就开始咬,来势被老蒋家那条凶猛,幸好手中有棍子,一扬起来狗便弓身后退,棍子一落下,狗头又扬起来嗷嗷叫嚣着朝人前扑,相持中,听见道场上有人搭腔,喊叫着狗的小名,狗便“嗷”地闷吼一声,不甘心的溜进苞谷林里,我害怕狗反扑,捏紧手中的竹棍,胆怯的走到道场,老王正趴在一只木桶上,农村窝猪食料用的那种有盖子的大木桶,看见是我,拿起放在桶盖上的木棍,撑直身子站起来迎接我们。</p><p class="ql-block"> 老王患有动脉曲张,要靠棍子扶持才能方便行走,常常又是一个人守在家里,呆闷了的时候,走出家门,把棍子放在木桶上,道场的地势高一些,趴在那能看到一河两岸的景像,看清公路上的行人、车辆,向前张望的姿势像打枪,特别是在冬季,门前的庄稼收完了,露出平平坦坦的一块泥沙地,老远就能看清他伏在木桶上的样子,我们开玩笑说:老王又在瞄准射击了!</p><p class="ql-block"> 老王家的房子也不少,四间正房一字排开,靠东边还横着盖有两间正房,猪圈也在东边道场坎下,修建的也很齐整,老王最多一年喂过五头猪,原本指望能卖下一点钱见些收入,谁成想那年发猪瘟,死了四头,还有一头没敢等到长成架子猪,早早的卖掉捡几个钱,过年连肉都没得吃,开年逮猪娃子再喂,一头猪崽长到一千多元,还买不到手,后来在村上的协调下,才买下两头小猪来养,好在政府每头猪给补助四百元。 </p><p class="ql-block"> 老王这个人看起来很精明,能说会道,他是六十年代的高中生,每次让他签字干啥的,他都很利索,把自己名字写的流畅有美感,赞美几句,他也会骄傲的说:我和支书是同学!我说你念书的时候一定很帅,他嘿嘿一笑,口里应着:那时候穷,没得好衣服穿!我又问:同学都当支书了,你咋弄成这样子?他说:都是身体不如人,当个支书有啥了不起,我还不稀罕当!老王说的是实话,当年身体没有犯病时,他带着一家四口人在西安打工,一年下来也有几万元的收入,比围着地里转划算,在2008那年,患下动脉曲张,失去劳动能力,只好带着妻子一起回家,儿女仍留在西安打工。现在女儿出嫁了过别人家的日子。儿子小时候在河边玩耍,河堤上的一块大石头溜下来砸掉了半边脚掌,落下终生残疾,只能在饭店当个杂工强勉维持生计,一年四季只在过年时回一趟家,平常连个电话都不打。</p><p class="ql-block"> 老王也是吃低保的兜底贫困户,一家三口吃低保,一个季度2500元,儿子还有残疾人补助。一院院的房子破旧的都要垮架了,旧居改造给他外墙刷上了白灰,远处看,房子高高大大,黑瓦白墙,绿树环绕,山青水秀,上好的农户人家。家里面却是出乎想象的破败,四间正房,他把最西边的那间,在房山画正中间开了一个门,做为灶房,相连的那间做为卧室,第三间是堂屋,第四间有一扇门,我去了多少次,门都紧闭着不知道里面放有什么,听说是女人睡觉的房屋。室内的墙面没有粉刷,风一吹掉土巴喳喳,地面也没有硬化,脚踩在上面,起一层灰。所有的窗子,还是那种带方格用纸糊才能挡风的老式木窗子。再看房间摆设,灶房是烧柴火的那种土灶,烟囱直插屋顶,灶台用水泥抹过一层,黑黢黢的,吃饭的桌子凳子,装碗的柜子,都是几十年的老物件,油迹斑驳,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卧室里有两张床,一张铺有床上用品,床单和被子黑黝黝的又赃又乱,另一张靠窗户堆有铺盖,被蒙上一层塑料布,老王说这里漏雨,窗子下有一张条桌,也是老古董了,桌子上有一部固定电话和一台黑白电视机,电话用的是移动手机号那种,电视要靠卫星接收器,说是卧室,米面袋子也摆在这间屋里,不同季节穿用的鞋和衣服也凌乱的摆放在卧室里,房间的尘土和汉酸味混合一起呛人鼻子;从卧室的门进入到第三间房内,这里应该是老陈家的正堂屋。农村人家的堂屋一般很讲究,堂屋的正上方要放置一张油光锃亮的八仙桌,配备有两张高高大大的太师椅,通常是人老几代传下来的家业;堂屋上方正中间的墙面上要悬挂天地君(师)亲的牌位,而老王家里却不是这样,没有祖宗牌位,也没有一张像样的桌子。地面上堆放着才从地里收获回的粮食,夏天是一堆洋芋,秋季则是没剥壳的苞谷,半空中悬下一铁丝,吊挂着几块没有用完的酒曲子,堂屋的上方空荡荡没有摆放一样家具,大门不常开,来客和自己的出进,都走灶屋那扇门,这不是农村人正常的讲究,老王说,他家的正门前对着一处白石崖,影响着他们家的运气,他的哥哥在盛年的时候已经被这山向克死了,所以,他才在灶房的山墙上开了一扇门,出出进进。多数农村人有过这样的忌讳,非常看重阴阳两宅的风水,认为这些联系着家道家族的兴衰。</p><p class="ql-block"> 在老王的屋场子转了一圈,这是我在包扶村看到最破败的一处住所了,因为地面没有硬化,一下雨,稀泥路滑,要来老王家一趟还真费劲,特别是灶房门口的道场,自来水的龙头滑丝了,成了长流水,晴天雨天,门口都是烂泥糊,一踩一脚泥,水池子也坍塌了,失去了蓄水洗涤物品的功能,我说老陈,你咋把日子过成这了?他也不解释,只是嘿嘿嘿的一笑。</p><p class="ql-block"> 问他脱贫过程中需要解决的主要困难是啥?他提说,要是村上在门前修一座桥,有桥了,他的一切困难都解决了。没桥出行难,确实给生活带来一定的不方便,但确乎不是致贫的主要原因,何况建一座桥,至少得二三十万块钱,为一户建起一座桥,实际意义并不大,我从内心也否决了老王的想法。村上也高度重视老王家的困难,雇请了挖掘机,从河里刨出三块大石头,在老王门前的河面上布成过河石,基本上解决了出行过河的问题。后来再入户的时候,老王又提出,要给他们家解决房屋渗漏、地面硬化等问题,村上只帮他捡修了屋顶房皮,保证雨天不漏雨,又把屋后的排水沟进行了疏通清理,确保汛期排水畅通。老王还提出,要村上帮助他解决宅基地的事,他想搬到河对岸的公路傍边住,村上研判了他家的具体情况,认为不现实,根本就没有理会他的这个请求,村干部们共同认为,老王的等靠思想太严重,不能助长这种得寸进尺现象。</p><p class="ql-block"> 多次去过老王家之后,我清楚的知道造成这个现状的根本原因,不是因病不是过河没有桥,而是老王的家散了!男主外女主内,老王家却正好相反,家里的女人一直在外边表现,居家过日子已名存实亡。事情的原因起于养了一群羊。去老王家十有八次,只见一人在家,知道他是有老婆的人,看到家里凌乱不堪的样子,禁不住问:你老婆呢?吞吞吐吐的说放养去了。</p><p class="ql-block"> 山乡之地,满山遍野都是绿树青草,养羊倒不失致富之策,心想这两口子还是有主张,便问他:养了几只羊?一年能卖下多少钱?老王告诉我,羊倒是有二十多只,卖没卖下钱,女人从不给他说。对于放羊这件事,老王似乎并不看重。</p><p class="ql-block"> 养羊是个费时却又散漫的活路,天未亮,就要赶羊上山,找草多地肥的地方,把羊放在山坡上,羊自由自在的吃草,羊倌成了没事干的人,找一清凉地,或躺或卧远远的望着羊,饥了渴了,自备有吃喝,待到天煞黑时分,羊吃饱了,再把羊赶回家里,日复一日,不分四季。在山坡上喂牲口,通常是要结伴而行,毕竟是在人烟稀少的山林里,兴风走雨蛇兽出没都是常有的事,结伴而行相互有个照料,女人在山上放羊的时候,遇到了住在自己对岸的另一户养羊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单身男子,早年间,有过妻室还养了四个孩子,当年因为这里清苦,听说男人脾气也不好,妻子就带着孩子跑到潼关县,重新成了家,撇下这个男人一人生活,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单身汉的生活也很快活。最初入户扶贫的时候,我们去过他家,靠打零工加上养猪喂鸡种地维持生活,他是我们单位领导的包扶户,精准施策阶段,他提过打算养羊增加收入,为此,单位领导还自掏腰包,支持他发展养殖业。后来,由于他的情况不符合贫困户条件,被剔除出出去,他就住在公路边上,是到村上去的必经之路,也遇见过他吆一群羊行走在公路上,或上山或是牧羊归来,是一个精壮精明的人。</p><p class="ql-block"> 男人和女人什么时候开始结伴养羊的?起初或许只是偶遇,山虽大,因为住的近,羊去的地方毕竟局限在那一块两块的地方,两群羊不期而遇,两个牧羊人是隔河而居的老相识,听说两家人曾经有过一段恩怨,无非是男女那些事惹起的是非。穷山僻壤里,还有什么事可以津津乐道念念不忘?听说老王所患下的动脉曲张,就是年轻时没黑没白趟水涝河一惊一乍中忽热忽冷治下的劳伤,那时河对岸养羊男人的女人还没离家出走。</p><p class="ql-block"> 如今两个放羊人因羊结缘,起的早回来的晚,在深山密林里,在荒坡草丛间,在蓝天白云下,两群羊合而为一结伴吃草,放养人肯定有自己的方式来消磨闲暇时光,他们有了许多共同话题,风里雨里,酷暑寒冬,多了一些相互照顾,结下了劳动友情,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痴迷于养羊,把心思全用在养羊的日常琐碎上,在家的时间少了,照顾老王的精力也少了,关心家里的心情更淡了。夫妻成了两张皮,老王似乎已经适应并接受这一事实。羊成了女人的私有财产,卖下的钱女人用,而家里的其他收入,比如退耕还林款,有一年集中兑现,老王单项收入就有三万多元,都打到老王持有的惠农卡里,老王要治病,要养老,要给儿子攒钱说媳妇,平常日子不想花掉一分钱,成了名副其实的守财奴。和所有的传统农民一样,他们都有着沉重的危机意识,计议长远却不去珍惜当下生活。</p><p class="ql-block"> 第三方评估的时候,我见老王的家境太过窘迫,我在城里买了衣柜、碗柜,是那种简易的家具,还买了桌布和小方凳,想突击的为老王家增加一点亮色,起码让评估的人员有能坐下来写字的地方,我还把单位里的一套床上用品拿给他,带给他洗漱用品、几件我穿过的还不算太旧的衣服,要求老王尽快去理理发,洗个澡,把我带给他的被子单子枕头换上,我说我第二天要去检查,老王嘴上满口答应。</p><p class="ql-block"> 迎接检查的前夕,再去看老王,理了发洗过澡换上衣服,顿时焕发了精神,腰板似乎都直了许多,一副慈祥可爱中年大叔的形象,只是没有按照我的要求把床上的那一套换下来,我送去的床上用品原封不动的还摆放在哪,铺用的照旧是又赃又破的旧面被,站在那看,浑身都有潮湿不舒服感,我和他开着玩笑:你把床上的被子拆了好好洗一下,把我拿下来的被子铺上,洗个澡,再和嫂子住一起试试,感觉肯定不一样!老王裂嘴嘻笑:几十年都没在一起睡了!有着苦涩和无奈,心若是疏远了,哪有什么情爱,只剩下嫌弃和怨恨了,有你无你都一样的冷漠。</p><p class="ql-block"> 记得第一次到老王家,应该是在夏天的一个晌午,炎炎烈日,把包谷叶子暴晒的卷了起来,道场坎下几苗绿苦瓜结的正好,藤蔓缠绕在那棵香橼树枝干上,一条条苦瓜垂挂在半空,绿油油的散发着清香。那天,老王留我们吃饭,他喊我老刘:我给你做点稀和饭?我知道他一人在家,自己都吃不到嘴,谁又忍心劳烦他?我去了无数次,老王这句话也说了无数次,成了经典的口头禅,以至于每次去老王家,同事们都用“刘师,我给你做点稀和饭?”和我打趣。来往了三年,没喝过他家一口水,没吃过他的一顿饭。</p><p class="ql-block"> 在和老王的无数次接触过后,能体会出一个男人由盛转衰的心理演变过程,身体是最大的本钱,当身体无法支撑起自己强大外表的时候,家庭和社会地位自然减弱许多,一个弱小者,总想靠金钱的能量维护自己的面子,才过于看重金钱的分量,他死抠每一分钱不与家人分享,剥夺了女人应有的财权,有压迫就有反抗,女人走向放羊这条路,是一种逃离,更是重新寻求家庭地位的报复,同在屋檐下,却成陌路人,如何处理好夫妻关系,老王真应该好好反思这个问题。我们也清楚的知道,这不是个例,可以看作是山村现象,是非之间,没有对错,有的只是死水微澜的现实生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