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贫记事之二

闲云一片

<p class="ql-block">  我承担包扶任务是在2016年的4月份,落实给我的包扶对象姓陈,和我一样都是67年生人。到他家要过一条河,因为上游修梯级电站,河水被一节一节截流引进涵洞,流到发电站冲击水轮机去了,不是雨季汛期,河里一般不见水流,可以踩着石步或者从干硬的乱石滩过河,屋舍建在临河的山脚下,郁郁葱葱的树木和正在生长的庄稼围绕在屋前屋后,有花椒树、红椿树、桃树、梨树、葡萄树,地上有葱有苞谷秧子,豌豆角结满一串串月牙形状的绿豆角,嫩得不掐都能冒出汁水,这是开春第一样能填饱肚子缓解饥荒的庄稼。 </p><p class="ql-block"> 树木和青苗围着的小院,就是老陈的家,四间瓦房背靠山面向河一字排开,又有三间偏厦子房从正房的房山画斜伸出来,再和屋前的道场联成一体,形似三角尺,典型的农家小院布局。里外墙面一般都用三合土泥过一层,房间的地面打上水泥地平,白墙黑瓦,木门木窗子,住进去冬暖夏凉,这样的居住条件是农村人一辈子奋斗的目标,说媳妇找婆家就找这样的主,单从这点看,老陈不像是贫困户,第一次去老陈家,他正提了一个铁皮桶从猪圈喂猪回来,两头有三四十斤重的黑猪,毛色黑亮,哼哼唧唧在圈里追逐嬉闹,很欢势。老陈看起来精神也不错,个子高大,不胖不瘦,眉目清朗,衣着虽旧,但干净得体,一看就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村汉子,说话的语气平缓,属于那种容易接近的人,只是脸色蜡黄,眼神里有一些疲倦和忧愁。得知我的来意,他带我进屋。从外边看房子很宽敞,屋内却是空空荡荡看不见一件像样的物品,于当下的生活水平不匹配,甚至于还没有通电,没有电视可看。</p><p class="ql-block"> 来之前,我从村干部那里了解一些基本情况。三十年前,他的家境在这一片还算殷实富裕。推行包产到户政策后,农民生产的积极性被充分调动,在“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鼓励下,土地增产,首先解决了肚子吃不饱的问题,然后,允许农民发展养殖业种植业以及经商办企业,解决用钱问题。老陈的家养猪养蚕,还有核桃、毛栗这些林产品收入,日子渐渐好起来。那时,父母尚在,都是年富力强的时候,里里外外有人打理,手上有了钱粮,翻盖了房屋,似乎不再缺什么,单等给老陈说上一房媳妇,男耕女织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年复一年就是一辈子。事情的发展并不尽人意,条件不错正是谈婚论嫁年龄里的老陈,七凑八合一直没能讨上媳妇,这期间,父母又相继去世,只撂下老陈孤孤寂寂的过日子。</p><p class="ql-block"> 已经五十岁的老陈,站在面前不冷不热的回答着我的问话,言辞里没有怨恨,只怪自己身体突然不行了,右下腹有些疼,浑身没有力气,做不了重活,问起得的是什么病,看过医生没?他只轻描淡写的告诉我:医生说是肾病。我问腿肿不肿,他说有点肿。我估摸着是不是肾炎一类的疾病,建议他还是要到县医院去看看,他说:喂有牲口,一时走不离。 因为是第一次见面,我又是第一次接触扶贫工作,不清楚像老陈这样的情况,该怎样去帮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多了,四月的阳光照在身上不单是温和,多了一些燥热,身上的皮晒得焦疼。我问眼下还有什么急需解决的事情看能不能帮上他,这才得知,老陈的家至今还没有通上电,心中多了一层疑惑。</p><p class="ql-block"> 回到村上,我找到村长祥细询问起老陈的情况。他是在三十多岁后,因为一直讨不到老婆,成了孤家寡人,便和许多同样处境的男人一样背起铺盖走上出门打工的路,一去多年再没回家。几年后,就在关中道打工的地方做了入赘女婿,被一家孤儿寡母收留,总算结束了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的光棍生活。他满怀着对幸福生活的向往,死心塌地生活在别人家里,他没有嫌弃这家女主人结了扎不能再生育的现实,拼尽全力把那家人的几个孩子都拉扯大。一转眼,自己也五十多岁了,身体突然就垮了,干不了活挣不来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他不想受谁的白眼,活不下去也不能流落在异地他乡,他选择了游子归来,借家乡的青山绿水为自己疗伤。他是村上惟一一个在数据清洗后新增加的贫困户,这也给了我参加扶贫攻坚工作的机会。</p><p class="ql-block"> 我问村长,他家怎么没有电?村长说老陈所住的地方是独家户,当年拉电,每家都要自己出一部资金,他们没有出钱,电也没给拉。闻言,我忽然明白了老陈说不上媳妇的原因:在那个年月,正是电灯电话引领新生活的时候,一个不通电过河没桥偏安一隅的人家,讨不下媳妇属于正常。</p><p class="ql-block"> 从村上回来,我的心始终惦记着老陈,打心眼里想帮老陈做一点事情,解决一点难处,我从熟悉扶贫政策入手,老陈是因病致贫,对应的扶贫政策有:家庭签约医生,贫困户医保救助、吃低保、公益岗位。我觉着应该尽快为老陈争取到吃低保,如果能吃上B类低保,一月也有三百多元的进项,总能解决一点吃药等日常开销。我找到村上领导,找到驻村工作队,理论起应该给老陈吃低保。大家都认为他应该吃,一个季度报批一次,只能在二季度上报,看三季度能不能兑现到位。</p><p class="ql-block"> 又一次上门的时候,我给老陈送去两桶子清油。路边的苞谷长高了,枝干粗壮,进入挂穗结籽时期,四季豆结的很密,一条条挂在枝蔓上,洋芋开挖了,和四季豆一块煮,是这个节令的通常吃法。照例要到老陈屋场的里里外外转转。看见老陈的床头放着一本《平凡世界》,便问老陈,你还爱看书,他回道:没事的时候看看!这句话触动了我内心最柔弱的地方,想象着他在苦闷中读书的样子,一个人独居在没有电的村落里,他拿什么消磨眼前的时日?或许,就是书里的人物和故事慰籍着自己,否则,长夜漫漫,病疼和孤单那一样不是折磨人的毒剂,凡夫俗子有几人经受得了?我又问了问病情,他只说疼的越来越厉害了,我就劝他尽快去医院不敢再耽搁,他点点头答应着我的劝告。</p><p class="ql-block"> 我不会想到,这竟然是和老陈的最后一次见面。尽管后来我又去了他家两次。一次是河道涨水,我和单位的同事还是坐在挖掘机的铲兜里被运送过河才到他家,那次去老陈已经住进县医院了,家里由他的一个姨父在照料,替他喂猪照看门户,姨父七十多岁了,从临近的柞水县过来。</p><p class="ql-block"> 一个月之后,老陈查出是肝癌晚期,他没有再回到自己的老屋去,住进了他哥在公路边上的家里,人已经奄奄一息,听说他想喝一口新鲜肉汤,我买了肉买了一罐燕麦片,和其他扶贫干部一块坐单位的车,给他送下去。车停在路边,我没有勇气目睹他躺在床上的样子,把东西交给他哥,请他照顾好他弟弟。想起老陈与我同岁,兔死狐悲之感涌上心头,泪眼模糊,心就酸楚起来,想人世一场吉凶难卜,万事只能认命。</p><p class="ql-block"> 老陈是在我认识他的第六个月的那年国庆节前夕离开了这个世界。九月二十七日下午,驻村的同事把他病逝的消息告诉我,当时,我买了去外地的火车票,老陈落葬的日子选在第二天,我是如何赶不下去,心里自责自己力量太渺小了,包扶一场没能帮扶到老陈,如今,他走了,又不能去送他一程。我委托同事替我买两条烟,发给那些为他处理后事忙前忙后的人,拜托大家把老陈顺顺当当的送上山,让苦了一辈子的老陈入土为安。</p><p class="ql-block"> 老陈的低保,在他走后的那个季度才兑现到位,只有一个季度的低保金,可惜他一分都没有用上!</p><p class="ql-block"> 此后多年,每每路过老陈的门前,我都要隔河望一眼老陈生活过的那个小院子,绿树成荫,房屋依旧,小院永远失去了它的主人,真的空落下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