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知青老照片

江南与莲

她是一位颇有才艺的长沙老三届知识青年，我保存着她的一张老照片。她的笑貌和甜甜的话音，在我几岁时的记忆里，已经超过了对母亲的依恋。

那是1969年，母亲在外地工作，父亲在县委组织部任职，长期蹲点支农，妹妹被送到乡下舅妈家寄养。

而我还不满9岁，却要一个人守着机关的一栋两层楼的宿舍，我们简陋的家。放学后，去食堂吃饭，灯下做作业，带着空寂的恐惧感上床哭泣，哭累了，沉沉睡去，等着早晨小闹钟叫醒，周而复始的日子，让我特别期待妈妈回来。

直到有一天，在二年级教室的门口，站着一位穿军装的漂亮大姐姐，（那时我叫她阿姨），班主任夏老师，指着我告诉她，这是你要找的女孩。

我怯怯地望着这位陌生的阿姨，她笑了，特别的甜，更甜的是她柔柔地像百灵鸟一样的嗓音：“你好，我是你叔叔的同学小君阿姨，你爸爸妈妈来电话了，让我接你回家。”

那时候，组织部办公室有一台手摇式公用电话，父母亲定期从各自的地方打电话来询问我的情况，所以我也习惯了他们在电话里托咐各样的事情。

就这样，小君阿姨住在我们家，家里有了母亲一般的温存感。她晚上辅导我写作文，敎我做算术，给我讲很多奇闻异事。早上送我去学校，在校门口，看着我小跑着往教室去，中午回家，从食堂打来的热饭热菜已经摆在木板桌上。

我离不开她了，也不在夜里流泪想妈妈。她会讲很多故事，用父母亲的家乡口音，给我讲福尔摩斯探案记。华生医生和他的助手小斯坦福；福尔摩斯先生和一砣每天在炉子上炒呀炒的散发着奇香的肉。

这些故事丰富了我的语言，让我在同学中有了许多好朋友，她们喜欢听我讲惊悚的破案故事。

有一天，小君阿姨带来了一位老人，这是她的父亲，从长沙来。老人皮肤白皙，慈眉善目，他掏出我最喜欢吃的九如斋的怪味蚕豆和鱼皮花生。

第一次看到小君阿姨悲伤的模样，她呜呜咽咽地哭着，老人眼睛红红的，低着头叹气。父亲也回来了，大人之间谈着他们的事情，我逐渐明白了她的遭遇。

她在家排行老二，母亲早逝。因为父母亲被划为资本家，哥哥去了海南，她和弟弟下放农村，剩下病重的老父亲独自守在省城。

父亲心生愧疚，痛惜爱女，想去她插队的地方求求管事的人，让女儿回家顶替他在街道社办厂的工作。

在我叔叔的推荐下，小君阿姨找到了我父亲，父女俩的遭遇让我父亲也同情不已，但是，在那个年月，知识青年回城，首先被卡住的就是这些出身成份高的子女，我父亲也束手无策，她含泪送走老人又回到插队的乡下。

几年后，她再次来到我们家，我上初中了，全家搬到了机关的另一套房子里。她又瘦又黑，还是那样清丽可人，笑起来露出白而细密的牙齿。

她要回长沙了，她的老父亲已经离世，据说临终前的几年里，写了上访材料，到处找人申诉自己被错划成份的冤屈，街道同情老人，在他离世前承诺接受他的女儿返城进街办厂。

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当有一天，我明白了她的经历和心情时，我的心也同样如铅一般沉，深深地为她惋惜。她是一个有才气的女子，能拉一手好琴，会写文章，是老三届同学中的姣姣者。

可是命运弄人，本应走进大学深造，却被一个高成份子女的帽子压迫到无法喘息，充满希望地回到故乡，只能在街道厂做着简单的手工活。

她是百万老知青中的一个普通人，普通到再也找不到她的踪影，只留下一段文字和她拉琴的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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