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张望

熊猫🐼

秦大娘

冬日的早晨，阳光清冷。路边树枝上挂着深秋卷曲的枯叶，皱皱巴巴、七零八落，像坟头久未打理的雪柳、在晨风中飘摇欲坠。枝条上蒙着昨夜结下的霜，薄薄的一层，冰晶折射出七彩光谱，细细看斑驳着赤橙黄绿，仿佛把色彩揉碎了铺洒在冰霜里，闪耀却不夺目。

一声炮响，搅扰了枝头的昏鸦，扑棱着飞到空中又停靠再另一边的树上。村里的人们停下手中的活儿，竖起耳朵等着第二次炮响。良久，未有声响，众人寻声走出家门。做面糊糊的小媳妇顾不得摘下挂满饭粒的围裙，一手拎着搅锅的锅铲，一手掀开门帘迈着小碎步朝打谷场走去；挑水的汉子来不及挑回家，急匆匆卸下扁担，跑过来凑热闹，铁桶像受了惊吓似的，漾出一地水花，水花扑在地上，汇成一涓细流像低洼处流去，像是给人们指引，顺坡而下，那低洼处，正是秦大娘家。

人们三五成群，簇在打谷场上。有人问道“谁家死了人？”有人答“是南头秦大娘”。“哎、苦命的人”！小媳妇儿摇摇头，停留片刻，转眼想起屋里灶上的一锅面糊，跑了回去。挑水的汉子，弯下腰，钩起地上半桶水，把扁担扶上肩叹口气朝家中走去。场上的人们来了走了，聚了散了。

秦大娘，年轻时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好姑娘，身材高挑，圆盘大脸，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弯弯的挂在眉梢下，笑盈盈的招人喜欢，整洁的门牙放着光，映衬着红唇，像一朵艳日下盛开的花。不仅如此，秦大娘还有一身本领，下地干农活不比男人差，上山摘松果数她摘的多，屋里收拾家干净利落，做农家饭更是一手绝活。秦大娘家兄妹七人，上面三个哥哥，下面三个妹妹，秦家为五十块彩礼把秦大娘许给了村里的柳会计。柳会计的娘是大财主的孙女，从小丫头伺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土改后，分了地占了房，虽家道没落，娇生惯养的陋习却没改，柳会计被她娘养的除了会打算盘，什么活都干不了。秦大娘打理家务一把好手，远近闻名。柳家就是看中了她这一点才肯花五十块钱娶她进门。秦大娘嫁过去第一天便烧火做饭，当天晚上，柳老太太不让点煤油灯，秦大娘摸黑洗碗时打碎了一直粗瓷碗，被柳老太太敲了一烟袋锅儿，到死脑门上都顶着一个鼓包。

日头渐渐升高，发着惨淡的光。树上的霜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不曾有过一般。场上的人有的前往柳家吊唁，有的坐在石头上晒太阳，俩手蜷插在袖筒里，你一言、她一语，都在为秦大娘惋惜。

秦大娘为柳会计生下二男一女，女儿打出生就在柳老太太身边长大，受老太太的影响打心眼儿看不起自个儿娘，柳家人吃饭规矩多，老太太不上桌晚辈不能动筷，吃主菜前要先用温盐水漱口，筷子不得插碗中，吃饭不能砸吧嘴......一开始秦大娘做完饭菜，最后一个上桌，在柳家这种氛围下战战兢兢，可越是紧张越容易出错。冬至吃饺子，秦大娘往醋碟里加醋，手一抖不小心把醋壶的盖子掉到了碟里，醋洒了一桌，她慌忙揪起围裙角抹桌子，又把手边的醋壶打翻在地上，结果桌上、椅上、地上、墙上全是醋。柳老太不紧不慢的挪开身，坐在桌后的太师椅上抽旱烟，一言不发，一边抽一边斜着眼看着，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手忙脚乱的秦大娘，吞吐的烟雾一缕缕环绕着秦大娘，就像一环紧箍咒，罩着她，喘不过气。柳会计这个时候总是站在她娘旁边跟着默不作声；儿子们自顾自玩闹着；女儿大了慢慢开始学着柳老太的口气训斥秦大娘，这也不是、那也不好。

后来，秦大娘就不再上桌吃饭，伺候完一家老小，要么站在灶台边狼吞虎咽，要么坐在厨房矮板凳上吸溜俩口面，这样柳家人眼不见心不烦，秦大娘也落个逍遥自在。

“滴滴滴”远处传来汽车鸣笛声，老农扬着鞭把黄牛赶到打谷场上，拉板车的汉子也急忙停在路边给打喇叭的汽车让路，是秦大娘的女儿回来了。

秦大娘的女儿小芹远嫁外地，一年都难得见一面。俩个儿子也都娶了儿媳。柳家院子大，按祖上规矩不分家，大儿子住东厢房，二儿子住西厢房，柳老太住正北屋，秦大娘在北偏房。俩个儿媳经常因为一床被面，一斗白面闹得不可开交，站在东西屋檐下破口对骂。每当这个时候，柳会计和他娘躲在北厢房里不出来，秦大娘在院子里急的团团转。劝大的，大的不听；劝小的，小的转脸连她一起数落，秦大娘只能坐在厨房台阶上哭。院里的狗摇着尾巴叫个不停，公鸡一会飞到茅厕墙上，一会又扑棱下来，砸到南墙跟下晒太阳的猫，猫咪支棱起身子”喵喵”叫，母鸡领着小鸡仔“咯咯”找米吃。秦大娘的哭声被淹没了，北屋里的柳家母子听不到，俩个儿媳听不到，就连院子里的鸡鸭狗也听不到。

“娘呀，我命苦的娘”，下车后的小芹一边嚎哭，一边朝坡下跑“怎么不等等见闺女一面啊”，小芹女婿夹裹着缎面寿被紧紧跟在小芹身后。哭声渐渐远去，村里的漆匠提着漆料迎面走来，场上的人们歇晌后又聚了一茬，有人拦住漆匠问：“有现成棺吗？”

“柳老太太的”漆匠答。

“啧啧，秦大娘可比老太太高一头哟！”

豆腐李担着黄豆到场上用碾磨豆腐，人们见状三三两两上前搭手帮忙，有筛洗豆子的、有提桶打水的。

大队挣工分那几年，柳会计还不是会计，参加队上劳动，经常因为完不成任务落在地头挨训。秦大娘只能放下自己的肩挑，让柳会计弯下腰，双手托起扁担，撑到柳会计肩上，再返回来担起自己的苞米担，往前走。走上打谷场，看不到大队长的地方，柳会计便放下扁担坐在场边等秦大娘，秦大娘送了一趟，折返回来挑起丈夫的送第二趟......没几年，秦大娘背驼了、一脸褶子，眼皮耷拉下来遮住了半只眼睛，一排门牙也发了黄，秦大娘变成了老大娘，没人记得她当年光彩照人的模样，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

打谷场上的火盘越烧越旺，添柴的人们忙着抢在日头落山前熬豆浆、点豆腐。附近的妇人从家中拿出瓢盆，都盼着来一碗浓郁香醇的热豆浆。期间柳家来人给大伙发了烟，致了谢，并嘱咐要保证晚上开锅炸豆腐。

“秦大娘到底咋没的？”一位好事的妇人凑上前问道。

“哎，命苦！”柳家人叹口气，摆摆手离开了打谷场。

“呸！”这妇人讨了没趣，更加不甘心，冲着柳家人远走的背影低声嚷嚷道“柳家人、白眼狼！”

改革开放后，柳会计成了会计，柳家登门往来的人渐渐多了，柳老太太说，人多是好事，聚人气！她拿出自己珍藏的一副牛骨麻将牌设麻将局，一开始为了招待下乡的公社干部，后来好多人慕名而来，有的是为了看宝贝，有的为了巴结村干部，也有只是为了玩麻将。秦大娘更忙了，各种吃食备着、孙子孙女哄着，偶尔人手不够也会应邀上场凑个数。

三天前，秦大娘五岁的小孙女打翻了斗柜上的开水壶，一壶滚烫的水浇在孩子的脸上，烧伤引起气管黏连，没抢救过来，当晚就没了。出事时，秦大娘正好在牌桌上。出事后，柳会计躲在她娘的屋子里抽烟，一盒又一盒；柳老太盘腿坐在炕上抽烟袋，一锅又一锅。

小儿媳哭昏了两次后，突然蹿起来，跳到院子里指着东厢房的大儿媳骂，骂她没安好心，把一壶热水放斗柜上。大儿媳觉得冤屈，气的腮帮子呼呼的吹，转脸看见坐在台阶上抹泪的秦大娘，她一跺脚：“都怪娘，打啥麻将咧”。她这一吼，柳会计把烟掐灭从西厢房出来了，柳老太在脚底板磕出烟丝，拄着拐跟着出来了，全家人恶狠狠地瞪着蜷缩在厨房门前的秦大娘，柳老太凑在脸上指责她、小儿媳躺在院里哀嚎着，两个儿子蹲在墙角不做声。秦大娘突然没了哭声，她抬头环视着一院子的人，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最后耷拉下脑袋，自顾自嘘了口长长的气“昨日还在我手上缠气球，今日就没了，我的儿啊！”

那一天，悲伤笼罩着柳家院子，树上斜挂的最后俩片枯叶也在寒风中抖落了，阴霾的乌云遮蔽了落日，天早早暗了下来。院里无人点灯，小儿媳的西厢房断断续续传来一声声哀吟。冬日的夜很长，失眠的人盼不到天明。黎明时分上茅厕的大儿子发现了栽在墙根的秦大娘，身旁扔着百草枯、医生说十毫升还有救活的希望，喝了整整一瓶，这是下了必死的决心…

吹唱的“王八”架好了锣鼓和柳会计谈好价钱后，上党梆子的名角出场了。豆腐李担着两坨豆腐走在前面，场上的人陆陆续续朝柳家走去。棺木漆好了，棺盖上勾绘着日月七星、福禄寿康。红漆散着刺鼻的味道，供桌上摆满了供品，有时令果蔬、鸡鸭牛肉、整整三十六道，雕刻精美，造型各异。引魂的公鸡卧在竹篮里，竹篮边外摆放着一双刚刚刷漆的竹筷，这双筷漆干后要插在供碗里，每餐加饭直到出殡。灵棚下跪着柳家晚辈，披麻戴孝，有的在讨论供菜的雕工，有的忙着找跪垫，只有小芹低着头断断续续哭俩声。供桌上的三十六道菜顿顿都要经儿孙的手一道道传到棺木前，亲朋好友个个要烧纸跪拜，躺在棺里的秦大娘铺着儿子儿媳购买的绸面褥子，盖着女儿女婿的缎面被子，她要知道儿孙这么孝敬，会不会舍不得离开这人世间。

乌云没能等到雪，已被西风吹到了天边。天晴了，几颗星星闪着若有若无的光。

村西头山坳里有一排柏树，柏树下就是柳家坟地，合葬的葬包里埋着柳家的祖辈。因为柳会计还活着，秦大娘的棺椁不能入葬。土工在坟地不远处的山坡上倔出一个坟坑——秦大娘的安身地。出殡那一天，柳会计没有送葬，柳家有规矩，送葬后不能再娶；小儿媳也没有送葬，在厢房搂着孩子的照片昏睡。两个儿子走在棺前手里拄着孝棒，腰上缠着麻线；女婿拖着新劈得雪柳，女儿扶着棺木路过人多的地方就嚎哭两声；孙儿举着遗照，照片上的秦大娘还是年轻时的模样，笑着向艳日下的一朵花。人们仿佛又记起了她年轻时的模样，年长的讲给年轻的听，年轻的听了又惊讶又惋惜“可惜了，听说连指甲盖都变黑了”。

送葬的队伍出了村口，加快速度往坟地走去。最后一道程序是俩个孙儿背朝棺木抛铜钱，“哐当”一声，小孙儿的铜钱落到了棺上，众人一阵喊好，贺柳家来年一定财运亨通。

“覆新土、插雪柳、回头下跪，叩三叩”，管事是高喊一声：“孝子们叩头了”！叩完头送葬队伍谢别土工，启程回村。

接近正午，突然起风，风裹着沙土拍打着坟丘，花圈、纸供被卷到坟后山坡脚下，甩的远远地，像要甩开一切繁琐的牵绊。突兀的坟包在柳家松柏环绕葬群映衬下更显孤单，坟上新插的柳枝糊满白色纸条，寒风中瑟瑟发抖。

明天的太阳还会从东边升起，枝丫上又会挂上白霜，村里挑水的汉子、煮饭的媳妇儿、打谷场上唠家常、一切都照旧。只是，秦大娘没了，像日出后的冻霜仿佛不曾来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