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追随向峰老师纪略</p><p class="ql-block">崔中文</p><p class="ql-block">2022年7月10日凌晨,从友人处得知,王向峰老师已于9日晚9时许在沈阳仙逝。不胜惊愕悲悼之至。</p><p class="ql-block">向峰老师为辽宁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辽宁美学学会会长。乃辽宁美学界泰斗。虽己年屆九旬,但精力过人,一直笔耕不辍。前几天还在网上发表诗作。</p><p class="ql-block">早知自然,仍痛彻心脾。</p><p class="ql-block">老师与我长达半个世纪的交往又一一浮现在眼前。</p><p class="ql-block">2002年末,我在向峰老师的一再督促指导下,把我20多年来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的一些散文杂文之类的东西,集成一本题为《逝去的月亮》的文集,由辽海出版社出版。</p><p class="ql-block">为给这本书鸣锣开道,向峰老师还以他在辽宁文坛上的权威和影响力,以辽宁省美学学会、散文学会、作家协会的名义,专门为这本书联合召开了研讨会。</p><p class="ql-block">那种毕生为学生的进步奔走呼号不遗余力的劲头,令我们这些做学生的每每谈论起来,都感佩唏嘘不已。</p><p class="ql-block">关于我和向峰老师的师生情谊,向峰老师在为《逝去的月亮》这本书写的序言里做了这样的表述:“我与中文作为师生,交往几十年,彼此相交相知甚深,情如亲友。70年代初,我们曾一起到大虎山机务段和工人阶级办大批判写作组,写大批判文章。在探讨时事与书本上的一些问题时,往往能以超越当时政治标准的语言,真心相见,所以才留下了其后30多年中真心交往的基础,并彼此不断地在对方身上发现自己,确证自己。今天我写的这篇《难得心性入文章》的书序,就是上述感受的一种文字外化表现。”</p><p class="ql-block">写到这里,向峰老师又意犹未尽地写下了四首绝句诗:</p><p class="ql-block">阴晴风雨送年华,</p><p class="ql-block">逆旅何方问故家。</p><p class="ql-block">悟得人生真义在,</p><p class="ql-block">阳关路上日西斜。</p><p class="ql-block">忆昔最是少年时,</p><p class="ql-block">意味重寻别有诗。</p><p class="ql-block">纵使如今人半老,</p><p class="ql-block">读来仍觉野心驰。</p><p class="ql-block">未计时文寿几多,</p><p class="ql-block">奈何岁月已消磨。</p><p class="ql-block">书成三卷偷闲里,</p><p class="ql-block">聊慰平生笔爽磋。</p><p class="ql-block">匆匆逝水荡流年,</p><p class="ql-block">却铸师生不了缘。</p><p class="ql-block">一任明朝人共老,</p><p class="ql-block">情兼亲友仍依然。</p><p class="ql-block">“一任明朝人共老,情兼亲友仍依然”,这种执著的略带凄楚的师生深情,怎能不令人感慨唏嘘。</p><p class="ql-block">我第一次认识向峰老师非常富有戏剧性。</p><p class="ql-block">1964年我考入辽宁大学中文系时,向峰老师正在给高年级的学生开文艺理论和外国文学两门课,而这两门课我们一二年级还没有开,因此,我当时并不认识向峰老师。</p><p class="ql-block">1966年6月,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p><p class="ql-block">亲历过的人都知道,文革一开头是从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开始的。当时各个系都揪出一批所谓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进行批判。</p><p class="ql-block">一天早上,在中文系大白楼三楼东侧的几个教室里挤满了人。每个教室的中间,都站着一个被揪出来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p><p class="ql-block">那时学校里还没有分帮分伙分派,学生们就像赶大集似的乱哄哄地到处乱窜。</p><p class="ql-block">当我来到一间教室时,看到中间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教师,也在那低着头挨批判。</p><p class="ql-block">当时在我的思维定式里,“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起码应该是五十岁以上,这么年轻怎么就成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了呢?</p><p class="ql-block">我便问高年级的学生,答曰:此人名叫王向峰,在他发表过的《论“莎士比亚化”》的论文中,大肆鼓吹“外国化”、“资产阶级化”。我由于未读过向峰老师的《论“莎士比亚化”》的论文,也不知这是一篇阐发马克思和恩格斯为加强现实主义文艺创作原则摒除拉萨尔崇奉主观空想的“席勒化”的长论,因而对那位高年级学生的回答也就丈二和尚一摸不着头脑,只是觉得他这么年轻就成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反倒从心底对这位年轻教师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崇拜。</p><p class="ql-block">我真正与向峰老师相识相知还是从1969年春开始的。</p><p class="ql-block">当时,辽大根据中央“一号通令”的精神,整体搬迁到了辽西的一个劳改农场。根据校革委会的要求,系领导小组要抽调几名教师和学生,到大虎山机务段和工人一起办大批判写作组。</p><p class="ql-block">当时我正在电缆厂教材编写组参与编教材,系里就又把我调到了大虎山机务段大批判写作组,而这个写作组的带队教师就是那位年轻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向峰老师。</p><p class="ql-block">那一段的经历是温馨愉快而又充实的。系里当时给我们的任务是两项,一是跟班参加劳动(检修火车头上的发电机),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改造世界观;二是和工人阶级一起批判三十年代的“文艺黑线”。可我自己当时却还有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希望能充分利用这一段宝贵时间,尽可能的把未学完的课程补上。我们当时是七个学生两位老师,我和向峰老师被分在了一个课题组。我觉得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于是便向向峰老师述说自己的心事,说自己家世代农民,好不容易考个大学,又赶上了文化大革命,云云。向峰老师充分理解了我的心情,从此,他便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时间,打着“革命大批判”的旗号,给我们补课。</p><p class="ql-block">他给我们讲外国文学,讲欧洲文学史,讲塞万提斯,讲莎士比亚,讲杜勃罗留波夫…。令人惊奇的是,在没有任何文字资料的条件下,向峰老师居然能对他所讲的内容滔滔不绝,旁证博引,去粗取精,条分缕析。“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那种博闻强记睿智贯通的能力真是令人叹为观止。</p><p class="ql-block">但是,没有书籍资料的讲课,对于我们学生来说,毕竟难度太大。于是,有一天他突发奇想,竟然开列了一个书单子,让我回学校图书馆去借书。理由当然是大批判需要。我拿着那个书单子潜回学校,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图书馆的临时负责人居然同意让我按书单子上开列的书目,从书库里挑了两麻袋书。我从学校找个大卡车把书运到南站,再用零担货车皮运回到大虎山。</p><p class="ql-block">有了这些书,向峰老师讲起课来更是得心应手。在那段日子里,我就像海绵吸水一样,贪婪地从这位“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那里汲取着丰富的文学营养。</p><p class="ql-block">严冬里的春天毕竟还是严冬。无论我们营造的小环境多么好,但仍然无法摆脱文革在国家和个人前途命运上投下的巨大阴影。这一点,不仅表现在我们平时的交往言谈中,也可以从1969年春向峰老师领我们游北龙山后为我们即将毕业离校写下的一首赠诗中窥知一二:</p><p class="ql-block">龙山正是景召人,</p><p class="ql-block">难得有幸又重临。</p><p class="ql-block">春风绿染荒原草,</p><p class="ql-block">乡关指辨锁烟云。</p><p class="ql-block">心泽滋润催桃李,</p><p class="ql-block">一系天南地北分。</p><p class="ql-block">无心预写阳关曲,</p><p class="ql-block">将为儿女韫沾巾。</p><p class="ql-block">鉴于当时的政治气候,诗虽写得很含蓄,但仍委婉地表达出了向峰老师那种对国家、对学生前途命运忧心重重而又无可奈何的心境。</p><p class="ql-block">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从根本上结束了文革制造的巨大灾难。我和向峰老师的个人命运也和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一样,开始有了转机。</p><p class="ql-block">1984年初,我受辽宁日报党委的委托,开始创办《美报》并任总编辑。这时,向峰老师也在全国“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大环境中,于1987年被评定为正教授,并出任中文系主任。</p><p class="ql-block">在任中文系主任后,向峰老师立即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如何提高教学水平和教学质量这一系统工程中去。为了改变在学生分配中走后门拉关系的不正之风,向峰老师将应届毕业生的成绩一字排开,社会各单位来系里选挑毕业生时,系里便按照排榜先后予以推荐。这种公正、公开、透明的分配办法,确实使一些成绩优秀又没窗户没门儿的学生被分配到了较好的岗位,从而有效地扭转了一些学生头脑里存在的那种“学的好不如后门找的好”的错误观念,对提高学生的学习积极性起到了一定的作用。</p><p class="ql-block">可惜的是,当时,大学毕业生双向选择的就业方式已经初露端倪,一些用人单位可以用各种办法和理由,按照自己的意愿接收毕业生,一些毕业生也可以凭借自己的关系在社会上找到自己的岗位。这自然会使向峰老师的“以成绩优劣定岗位”的理想遭到严重挑战。</p><p class="ql-block">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为了让那些学习成绩好又没有任何门路的学生能有一个好的岗位,向峰老师不得不亲自出马,骑着他的破自行车,奔走于省城各大用人单位之间,以走后门的办法,来实现他反走后门的理想。</p><p class="ql-block">有一次,向峰老师找到我,向我推荐一位全系成绩第二的学生。当我以“只要男生”的理由拒绝时,向峰老师勃然大怒。当我彻头彻尾地了解了他的一片苦心后,虽然觉得他用这种走后门的方式来推行他的改革之“道”既有点滑稽又困难,但内心却十分感动。当即表示积极支持,大包大揽,向峰老师这才匆匆离去,估计又去给他那些考第三第四的学生走后门找地方去了。</p><p class="ql-block">我们中国基本上还是一个属于官本位的国家。尽管向峰老师1990年时就已是辽大仅有的四位博士生导师之一,尽管他的学术成就卓著,曾在国内省内获奖30多次,其中有国家教委授予的优秀学术专著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理论评论奖等大奖,学术著作丰厚,尤其在美学研究领域,堪称省内学术泰斗,但却没有任何特殊待遇。虽然当时学校规定他出门可以要车,但对于那种没有任何保证的权利,向峰老师并不在意。证明就是一般情况下,他出行的坐骑仍然是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p><p class="ql-block">上世纪九十年代,由于工作需要,报社已为我配有工作用车。每当我看到这位已年过六旬的学术权威、博士生导师还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进出报社时,我都感到汗颜。那时,我完全可以用我的工作用车接送他,但他每次都以“锻炼身体”为由婉言谢绝。</p><p class="ql-block">说来也巧,向峰老师与我的师生情谊居然一代一代的传承下来。上世纪末,我的儿媳于文海也考取了向峰老师的研究生。向峰老师一丝不苟的治学精神和循循善诱的教学方法,深深感染了我的下一代。文海在向峰老师的指导下,顺利地完成了文艺学专业的所有课程,取得了硕士学位。从此,文海夫妻两个也与向峰老师结下了不解的师生情谊。</p><p class="ql-block">向峰老师一生只有一个女儿,全家都远在美国。逢年过节,文海夫妇都要登门拜访,聊以慰籍。</p><p class="ql-block">与向峰老师相处,你能很容易地感受到他的学者气质和大家风范。一是他治学严谨,决不苟同;二是他在物欲横流的今天居然能安坐在他的象牙塔里,凝神静气的做他的学问。</p><p class="ql-block">人们常说,板凳要坐十年冷。可向峰老师的板凳却一坐就是几十年。去过他家的人都有同感,那简直就是一座书山或书海。上世纪九十年代,向峰老师搬新家后,我第一次到他家提出的问题就是消防问题。一排排简陋的书架上过道里卧室里写字台上到处都堆满了书。向峰老师曾跟我说,他年轻时的收入大部分都用在了买书上。书架上摆放的那些发黄的五六十年代出版的专业书籍就是证明。</p><p class="ql-block">向峰老师终生都乐此不疲地在这永无尽头的书山上攀登。他就像一只永不疲倦的蜜蜂,夜以继日地在书海中含英咀华,酿造着人类的精神之蜜。</p><p class="ql-block">如今,向峰老师已经离我们而去。怎能不让人痛彻心脾。</p><p class="ql-block">仁慈的上苍啊!</p><p class="ql-block">这样的人你倘不时时差遣到世上,生活的田野就会荒凉。</p><p class="ql-block">著作等身高山仰止辽海美学泰斗</p><p class="ql-block">有教无类春风桃李弟子岂止三千</p><p class="ql-block">这是我对向峰老师最后的痛悼!</p> <p class="ql-block">辽宁大学革命大批判写作组成员合影。</p><p class="ql-block">后排右一为王向峰老师。</p><p class="ql-block">前排左三为作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