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我一百岁的大哥

谢晓京

写给我一百岁的大哥 2022年7月6日，噩耗传来，哥哥不幸去世了，享年100岁。 一百年也许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个漩涡，但是对于一个人来说却是个很漫长的时间，哥哥这一百岁恰好和中国共产党的一百年重合，所以哥哥的一生也是和中国天翻地覆的时代变迁紧紧联系在一起，他既是这个时代的见证者，也是这个时代的创造者...... 哥哥的童年是毁灭性的，那是灾难深重的年代。 自从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古老的中国平均每十年就会面临一次帝国主义的侵略战争，结果毫无例外都是生灵涂炭，割地赔款......落后就要挨打，守旧就要亡国！从那时起无数仁人志士就在努力挽救即将覆灭的祖国，于是就有了各种各样的救国图强的努力。洋务运动以引进国外技术为标志，轰轰烈烈搞了很多年，然而中法战争，甲午战争的失败表明，单单从器物层面的“师夷长技以制夷”是不能挽救中国的；戊戌变法的百日维新，试图在不触动皇权根基的情况下变革体制，靠几个文人想动动嘴皮说服皇帝就能够救国，结果以六君子血洒刑场告终；辛亥革命算是推翻了几千年的封建制度，然而袁世凯的复辟表明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里面已经深深地植入了保守顽固的基因；五四运动号称要创造新文化，甚至要废弃汉字，扔掉中华传统，当时毁灭的文物比十个文化大革命还要多！后来怎么样了呢，还不是照样外侮入侵，内部混战。再往后还有无数花样翻新的教育救国，实业救国，甚至还有医学救国，不一而足，请注意一概都是“......救国”，到了1920-1930年代，各种办法都试过了，全部都失败了，苦难的中华民族该怎么办？那是真的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就是这样的背景之下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于是，中国共产党诞生了，中国的面貌就开始发生了变化。 哥哥出生时我们家已经破产了多年，爷爷因为遭富豪诬告，被迫逃亡之后就一去不返，客死他乡；父亲虽然考上了公派留学日本，但是因为抗议日本侵略中国而被迫中断学业回国；后为养家糊口不得不离开家乡去江西打工，当时家里已经是处于入不敷出的悲惨境地......日本的侵略行径，爷爷的星夜外逃，正是那个年代的真实写照——山河破碎，民不聊生。这也使父亲萌发了砸碎旧社会，建立新世界的思想，从此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并为此奋斗终身。1928年，在党的八七会议精神指导下，父亲领导了闽西暴动并创立了苏维埃政权和红军第十二军，开始了武装夺取政权的斗争，然而白匪军很快进行反攻，红军被迫退出闽西。敌人抓不到父亲，就把母亲和年幼的哥哥以及刚刚出生几天的姐姐抓进监狱，虽然后来被族人保了出来，但是哥哥这就算戴上了红军崽子的帽子，白色恐怖的阴影从此笼罩了他的整个童年和青年时代。 红军时期的邓子恢 　　中央苏区成立以后，父亲被选为中华苏维埃的财政部长，就托人把哥哥接了过来。哥哥在苏区是他童年中少有幸福时光，父子情深的关怀，革命队伍的友爱，让哥哥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安全和温暖，同时也在他心中种下了革命的种子，他努力做着力所能及的公务员和通讯员的工作，如果这一段工作计入哥哥的工龄，他应该从红军时期就作为红小鬼参加革命，这当然是后话了。哥哥在苏区工作生活期间，老家传来不幸的消息，我的二哥出生后不久，就死在了兵荒马乱逃难路上，这是我家为革命损失的第一个孩子。因为不愿连累孩子，后来父亲主动声明和母亲结束了夫妻关系，为了革命连我们的家也没有了。 1934年底红军长征之后，福建江西落入白匪军的白色恐怖中，房子要火烧，石头要过刀，父亲从苏区突围时部队损失惨重，中共创始人，一大代表何叔衡在战斗中不幸牺牲，中共前总书记瞿秋白在被俘后英勇就义，只有父亲侥幸脱险，回到闽西坚持斗争。直到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第二次国共合作成立了新四军，闽西红军游击队被整编为新四军第二支队开赴抗日前线，至此，艰苦卓绝的南方三年游击战争胜利结束。 红军长征以后，为躲避白匪军对红军后代斩草除根，哥哥也开始了逃亡他乡的路程，在外漂泊了多年。直到新四军成立后，作为红军崽子，家中独生子的哥哥义无反顾的参加了这支由红军游击队改编的队伍。在军部，父亲见到失散多年，营养不良，又瘦又小的儿子，十分心疼。哥哥过去从来没有怎么吃过饱饭，是到部队上才开始每天都能够吃上饭，哥哥过去没有上过几天学，是到了部队才开始学习文化，所以哥哥一直都在说，是部队把他从一个到处流浪的孩子培养成坚定的革命战士。通过努力，哥哥在两年后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军部机要股长，并且和父亲一样，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 哥哥的青年时代同样是灾难性的，那是炮火连天的年代。 当时我们贫穷的祖国正在遭受日本的侵略，我们的共产党还处在弱小的地位。1941年国民党发动皖南事变，新四军总部及所属9000余人，除1000余人突围外尽数被歼灭，其中相当一部分被俘。皖南事变涉及了我家三人，叔叔，哥哥和堂哥，其中叔叔受伤被俘，哥哥被俘后侥幸逃脱，叔叔和堂哥后来参加暴动越狱，叔叔成功越狱，堂哥却不幸牺牲了，时年还不到18岁。哥哥幸亏当年个子矮，虽然已经19岁了，但是因为发育不良显得像儿童一样，便谎称是部队的勤杂工，由此敌人对他不太看管，后来果然逃了出去......不然敌人知道他是机要人员，非得整死他不行！ 参加革命后的邓毅生 　　虽然死里逃生，但是长江被日本人封锁过不去，四周都是敌人的清剿部队，哥哥在皖南浙西一带辗转了三个多月才跳出敌人的包围圈，往哪里去就成为大问题了。部队已经没有了，老家肯定是不敢回去，思来想去还是去了赣南，当年作为红军崽子时候曾经去过，现在作为叛军的漏网之鱼还是可以去，就这样哥哥又开始流亡生活。后来国民党不断进行清乡，他也不得不断流亡到湖南广西等地，一直坚持到1945年。 抗战胜利后哥哥终于找回到了新四军总部，父亲也再次见到原来以为牺牲了的儿子。当时部队有规定，凡是离队超过三天的，都必须重新甄别，哥哥已经离开部队好几年了，因此以前的军龄全部清零，重新开始当新兵。他的党龄也清零，什么时候恢复党籍要等甄别结束，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好几年，直到解放后才恢复1946年的党籍，个中的委屈和失落，只有哥哥心里明白！ 哥哥成年以后仍然历尽磨难，那是个有点荒诞无辑的年代。 三年自卫战争，消灭了国民党800万军队，解放了全中国。哥哥随大军南下，参与接受中南电机厂（现在湘潭电机厂）的工作，作为军代表，为保护工厂，稳定人心，重新开工，他做了大量的工作，受到上级的肯定和广大工人的拥护爱戴。根据工作需要，哥哥从部队转到地方，进入当时的重工业部工作，负责机电方面的事项。 由于哥哥颠沛流离的生活，一直没有好好上过学，他的文化程度比较有限，为此组织上送他进入清华大学系统学习文化知识，当时称为调干生，是为将来大规模建设国家进行技术人才的储备。哥哥很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学习机会，认认真真在清华大学学习了三年。那是在1950年代，高中生已经是大知识分子了，像哥哥这样在清华这种名校中培养出来的人，绝对是高级技术人才了，他应该是前程似锦！ 然而事情有点出人意外，1958年的大跃进运动失败造成了许多的后果，其中很多已经上马的项目不得不取消......哥哥毕业后上任到四川东方电机厂担任技术副厂长的第一项工作，不是组织科学攻关之类常理能够想象的事情，而是负责遣散已经招入厂内的职工回家种田！经过两年多的努力工作，终于完成了既定的遣散任务，并且没有出现闹事和饿死人等等事件。后来，毛主席曾经不无感慨的说过：“我们的人民好啊，几千万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是共产党哪个能够办到......”共产党为什么能够做到？正是因为拥有大量像哥哥这样忠心耿耿，默默无闻的底层党员，在最困难的时候和党同心同德，无怨无悔的努力修复着高层的失误，努力维持着党和人民的联系，毛主席的这一番话不仅是表达了对广大人民的愧疚，也是表达了对广大基层党员的赞许。 1962年秋，邓子恢，陈兰和子女在北京家中（右一为邓毅生） 　　度过了三年困难时期，国家经济终于有了一些起色，东方电机厂也开始有了一线生机，中国的水力发电装备主要由这个厂负责，哥哥也准备一展身手为祖国水电事业做一番贡献......然而一场更大更猛烈的风暴不期而至，苦难的祖国又开始了被称为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作为党内唯一敢和毛主席唱对台戏的头号老右的儿子，作为皖南事变中被俘后有没有叛变的嫌疑犯，哥哥无可避免的成为这场浩劫首当其冲的打击对象，其中遭受的苦难比上饶集中营有过之无不及，造反派用火烤他，还打断了他的腰，可怜的哥哥全凭着对党的信念死死撑着，他坚信真理终归要战胜谬误，苦苦熬过最艰难的岁月。 1972年，父亲不幸摔倒致使脑溢血而去世，毛主席送了花圈，写了评价相当高的悼词，代表党中央对于父亲的一生给予了高度的肯定。这样，扣在哥哥头上最大的帽子（党内头号老右的儿子）终于可以摘掉了，哥哥也借此机会恢复了工作，得以离开东方电机厂，调到杭州的浙江省标准计量局工作，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的结束，他才开始了一生中唯一一段安定的生活。改革开放以后，经过申述，哥哥恢复了1939年的党籍，至于他在中央苏区当公务员的经历，因为没有能够见证的当事人了，也就算了。哥哥后来在浙江省科技局的岗位上离休，一直到今天。 哥哥的晚年终于迎来了安宁和欢乐，国家也终于进入了充满希望的年代。 回顾哥哥的一百年，我们可以清楚的看到个人的命运是怎样和国家的兴衰紧密相连的，也可以清楚的看到个人的前途是怎样和党的事业成败紧密相连的。在积贫积弱的旧中国，个人不仅没有前途，甚至连基本的生存都难以保证，就是有了生计保障，也要随时随地可能面对着流氓兵痞甚至侵略者的刺刀！在党的事业失利时，兵败如山倒的场面多次出现在哥哥的生命历程里，从幼年时期坐白匪军的监狱，红军长征之后根据地沦陷，年幼的哥哥被迫逃亡他乡，青年时期坐国民党的集中营，所有这些都是出现在党的事业出现重大失误的时候。而一旦党的事业成功，国家强盛，个人的命运无一例外都开始好转，比如中央苏区时期，哥哥当了公务员至少吃了一段时间的饱饭；再比如三年游击战争胜利了，在外漂泊多年的哥哥得以返回故乡，并且参加新四军父子相聚；全国解放以后，哥哥甚至在30多岁还能进入全国最高学府系统学习最先进的科学文化知识；至于改革开放的成功，更是全面彻底的改变了所有个人的命运，那是需要用另外一篇（或者是好几篇）文章才能写下来的。 大哥邓毅生 　　回顾哥哥的一百年，我们可以清楚的看到我们的祖国是怎样在跌宕起伏中，从灾难深重走向繁荣富强的。哥哥出生的时候也是我们党刚刚诞生的时候，他们面临着的是积贫积弱的祖国和不可预测的未来；建党6年的时候，黄浦江畔撒满共产党员的鲜血，哥哥也身陷白匪军的牢狱之灾；哥哥10岁的时候面临的是土地革命最高潮的时期，红军有30万战士，苏区有1000万人口；13岁的时候红军被迫长征，哥哥也被迫远走他乡躲避白色恐怖；哥哥20岁面临着皖南事变的牢狱之灾，国破家亡的惨剧也在全中国上演；哥哥30岁的时候面临着新中国热火朝天的建设高潮，幸福的憧憬荡漾在每个人心中；40岁的时候正是国家遭受自然灾害，哥哥也忍着饥饿强撑着浮肿的身体，任劳任怨的完成党交给的任务；50岁的时候文化大革命正在史无前例的制造全面的灾难，哥哥则被造反派打的皮开肉绽；60岁的时候正是拨乱反正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哥哥终于恢复了抗战时期的党籍，平反了文化大革命强加的一切不实罪名；70岁的时候国家已经开始全面发展经济，哥哥家开始进入了小康生活；80岁的时候已经进入新时代，国家开始由富起来进入强起来的进程，哥哥也开始儿孙满堂颐养天年；90岁的时候中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二位的强国，哥哥也迈入高龄老人行列，往日的苦难和曾经的委屈在民族复兴的高歌猛进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哥哥的不幸去世，让我们在不胜悲痛的同时，不禁有着万般感慨......我们的哥哥，苦难的哥哥，那个被时代的尘埃压的几乎粉身碎骨的哥哥，任何一个微小的差错都可能碾碎他100年的生命之舟；我们的哥哥，可怜的哥哥，那么卑微的生命在历史的疾风暴雨中自生自灭，随便一个轻微的旋风就可以吹灭他100年的生命之火；我们的哥哥，不屈的哥哥，那是怎样的信念和坚守才能让他渡过无尽的苦难，到达光明的彼岸；我们的哥哥，坚强的哥哥，那样瘦弱的身躯死死扛住即将倒下的祖国母亲，和千千万万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一起，终于迎来民族的独立，国家的新生! 今天哥哥已经永远的离开了我们，然而我们的祖国却正在获得新生。一个生命的结束那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而一个国家的富强，一个民族的新生却不一定是不可抗拒的历史规律......回顾一百年前的内忧外患，谁能够想到那个被八国列强踩在脚下，八辈子也还不清赔款的中国，能够咸鱼翻身走到今天......历史上多少文明就此消失，多少民族就此灭绝，然而我们在一百年以后不仅还扬眉吐气的活着，甚至掌握着全世界上最多的外汇储备！ 大哥一路走好！ 　　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呢，让我们讲一个寓言般的故事吧：1922年8月15日,福建龙岩一个破败的家庭中，出生了一个男孩，这个孩子的生命融入一个叫做共产主义的事业中,在一个叫做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冒着枪林弹雨，出生入死，终于推翻了封建主义，赶走了帝国主义，打倒了官僚资本主义，建立了新中国；后来，又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历尽千辛万苦，浴火重生，终于了挖掉千年穷根，割断了万代穷命，把祖国建设成为繁荣富强的天堂......一百年前那个贫弱不禁的孩子出生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能够活到一百岁，一百年前诞生那个孩子的饥寒交迫的国度，没有人想到后来能够垄断着地球上70%的生产力！这是生命的奇迹，这是历史的奇迹，正是这个国家这个时代里面千千万万这样的故事，才使得我们国家的强盛，民族的复兴，成为不可抗拒的历史规律...... 光荣属于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也属于千千万万像哥哥这样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甚至还属于你，属于我，属于全体中国人民,我们共同创造了我们的今天，也将共同创造我们的未来！ ......亲爱的哥哥，我们永远怀念你...... 弟弟小胖，完稿于2022年7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