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髙水長憶恩師(下)

下里蒿人

<p class="ql-block">  有人说,每个人的人生,就像一部厚重的大书,不是他人轻易能够读懂的。以上所述,只能说是我读到的先生这部“大书”中,涉及到我的一些片段和插图,我还没有通读它,更未能理解其所蕴涵的精义。之所以这样讲,就是因为我一直心存一个疑惑:我出身寒门,资质平庸,身无所长,在学校不算是“丑小鸭”,但绝对算不上“白天鹅”;参加工作之后,我既没有干出多少骄人的业绩,来为先生争光添彩,更没有丝毫物质上的东西来报答先生。然而,先生为何几十年如一日,对我关怀备至、厚爱有加呢?埋藏在心底的这个疑惑,直到一九九七年秋天,我拜读了先生的自传——《我的人生之路》,全面了解了先生的苦难身世、风雨历程以后,似乎才找到了答案。</p><p class="ql-block"> 先生生逢乱世,在国破家亡和家业凋零的劫难中,度过了童少年岁月。先生于一九三二年七月二十二日(农历壬申年六月十九日)出生于胡金店镇一个老字号——谢同春药铺的岐黄世家。共有兄弟姊妹七人,在弟兄中排行居三。一九三八年秋,日寇入侵云梦县,袭扰胡金店,年仅六岁的他,便跟随全家人,奔走在逃难的队伍之中。令父因受惊吓中风,卧床三年,撒手人寰,从此门庭若市的家业一蹶不振,全家生活陷入困顿。次年春,先生入塾发蒙,因聪颖早慧、勤奋好学而崭露头角。但是,好景不长。一九四五年八月,因被国民党抓去当壮丁、打内战的二哥逃出魔窟,捕而未获,累及年仅十三岁的他险成人质,被迫辍学,独自一人逃至安陆城里的舅父家中避难。不久,为了养活自己,先生到黄万顺杂货店当学徒。因年幼体弱,劳累过度而身患压伤病,终日咯血不止。尽管如此,仍然屡遭店主虐待和凌辱。于是,先生愤气而别,又先后到云梦城的广兴和杂货糕饼店、胡金店镇的汪升太杂货店当雇工。一九四八年六月,为躲避抓壮丁,先生又一次仓惶出逃,辗转到汉,在汉口满春路罗衡记开设的杂货店,靠打工栖身数月。一九四八年秋至次年春,先生回镇上靠摆纸烟摊,去应城盐洞挑盐回来卖,千辛万苦地赚点小钱,以帮助纾解家庭生计之难。</p><p class="ql-block"> “雄鸡一唱天下白”。新中国成立后,正值青年的先生,将满腔的热情投入到党领导的人民事业之中。一九五零年春秋之间,他义务帮街道推销抗美援朝爱国公债,绘制临时收据;一九五一年春,参加金店乡农会,当财粮员,走村串户办试点,查田定产搞土改,深得区委和广大群众的信任和赞许。为了给百废待兴的新中国培养建设人才,一九五二年夏,先生毅然决然地弃政从教,选定党的教育事业作为自己的终身职业。吉(CHi)口学校、牛隍小学、盛砦小学、陈湾小学、张台小学、大刘小学、甘邹小学、宋褚小学、高庙小学、红旗中学、竹港中学、王家大份中学、胡金店中学、胡金店幸福小学……先生先后在十四所中小学任教或负责。他风里来,雨里去,足迹遍布大半个云梦,真可谓“走马兰台类转蓬”。但是,先生始终任劳任怨,以校为家,爱生如子,艰苦创业。一九五八年暑假,先生放假不离校,于农历七月初七,在甘邹小学简陋的教室,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在高庙小学负责时,他硬是用了三年的时间,四处化缘,先后建成三排共二十七间崭新的教室。一九六四年的春节,正是万家团圆时,为了看管好尚未建成的校舍和建筑材料,他主动留校,并动员师娘带着尚在襁褓之中的爱子,将摇篮抬到学校一起照校过年。文革动乱中,先生被小人报复陷害,遭受残酷的身心折磨和“被挂”四年之久的屈辱待遇。即便如此,先生在一九七0年复出工作期间,和一九七四年正式平反、恢复名誉之后,依然无怨无悔,初心不改,以不用扬鞭自奋蹄的精神状态,全身心地投入到党的教育事业之中。</p><p class="ql-block"> “苦难是人生最好的营养剂”。不难看出,正是童少年时期所饱受的失学失怙、逃难逃亡和四处谋生的磨难,青壮年时期所经受的忠而被谤、信而见疑、事业遇挫、身心遭残的痛苦,陶冶了先生悲天悯人的善良本性、如饥似渴的求知精神、坚韧不拔的顽强意志、爱岗敬业的职业操守,和对党及其领导的社会主义教育事业的一往深情;同时,也使先生对于善良忠厚、热爱学习和意志坚定、潜心事业的人,心存天然的同情和好感,进而不自觉地与其无私的关注、关怀和厚爱。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这种爱,可以超越地域时空、血脉亲情和名利势位。而我,很显然,是被先生看成他心目中所崇尚的这类人了,从而长期受到先生的格外恩泽。这怎能不让我感到万分的庆幸呢?</p><p class="ql-block"> 我在庆幸自己的同时,常常更多的是,觉得有许多愧对先生的地方。特别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自己也年届花甲,领略了人间百态、世事万象,就像生命的激流已经穿过一道道险峻的峡谷,流到相对开阔的河床,陡然变得从容、沉静和清澈起来一样,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例如,在与先生长达二十五年的交往中,先生为了我,自找了许多麻烦,但从来没有找过我的半点麻烦;相反地,我却在有了一点“小权”之后,给先生惹了一些麻烦。例如,有一些同事和亲友知道我们的关系后,曾托先生找我将子女调到城关工作,都一一被先生直接婉拒了,先生因此得罪了一些人,替我听了许多的“小话”,受了不少委屈。这些事情还是我事后听别人说的,想来先生一定是怕我有压力,而从来没有跟我提及,一直“憋”在自己的肚子里。再如,工作上的有些事情,惹得先生替我担心了。我清楚地记得,一九九七年深秋和次年冬天,在“赴美风波”和南门河工程遇挫的那些日子里,先生曾先后两次拄着拐杖,拖着病体,到我家中了解情况,然后安慰和鼓励我:你要学习苏东坡的精神,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老百姓心里有杆秤,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奋气把事干成了,谣言和诽谤就会不攻自破的!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他那忧心忡忡的眼神,和顶着凌冽寒风,在昏黄的路灯下,渐渐蹒跚远去的背影。还有,就是没能送先生入土为安。二000年一月中旬,闻讯先生病重,我迅速赶到他的住所——城关东正街中心粮店住宿楼三楼西室探望。据家人介绍,先生几天前已处于半昏迷状态,完全不能讲话,很多时候连家人都认不清了。然而,当我俯下身去,在他的耳边轻声呼唤先生时,先生却微微地睁开了眼睛瞅着我,并吃力地慢慢从被窝中伸出枯瘦的右手来,我轻轻地握住先生的手,只见两颗豆大的泪珠从先生深陷的眼眶中慢慢滚落腮边;当家人问知不知道我是谁时,先生紧闭的双唇艰难地嗫嚅着发出微弱的声音,我和周围的人都依稀听出,是在念我的名字。顿时,我只有强忍着泪水,凝视着先生,心痛得说不出话来。因为我知道,此时此刻,是我与先生今生今世的生离死别!几天以后——一月十五日下午,噩耗传来,先生走了,永远地走了!其时,我正值参加县里“两会”,不能请假分身,只能连夜赶到先生的灵堂进行祭奠,却未能送先生最后一程——入土为安,留下了终生的愧疚和遗憾!</p><p class="ql-block">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先生在晚年,几次同我谈到他奉行的“三乐观”,那就是:“自得其乐,乐天知命;知足常乐,乐在其中;助人为乐,乐此不疲”。他坚持每天读书看报,偶有所得,便欣然命笔记录下来,或剪辑整理成册。在自己习练中功、祛病健身的同时,主动帮助许多病友习功健身,结下了不少善缘。先生还牺牲休息时间,为县政协文史资料四至十辑,精心撰写了几篇具有较高地方史料价值的文章,受到县有关领导和各界读者的一致好评。在我的书柜里,还一直珍藏着两本载有其文的文史专辑,是先生亲笔签名送给我的,弥足珍贵!</p><p class="ql-block"> 先生!古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句话本是千百年来,芸芸学子徒弟对待“师者”应有的态度和本分,而您却对此一定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吧?不然的话,您又怎会几十年如一日,像慈父般对待您的学生们——特别是我呢?而且许多事情,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也难以想到和做到的呀!先生!有一首赞颂老师的歌里唱道;“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我虽然在职业上阴错阳差,离开了三尺讲台,没能“成了你”,但您忠诚、善良、刻苦、坚韧、淡泊的品格,却熏陶了我,塑造了我,成就了我。对您而言,“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个光荣称号,绝对是受之无愧的。先生!您的在天之灵可否知道,是夜,您的学生——我,在神龙架的莽莽群山深处,借着满天清澈如水的月光,仰望着四周巍峨静穆的青山,倾听着身边香溪浪花的深情吟唱,写下这篇朴拙的文字,谨此献给您——我敬爱的恩师九十诞辰!</p><p class="ql-block">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您将永远像这巍巍高山,矗立在我的眼前;像这悠悠香溪,流淌在我的心中!</p><p class="ql-block"> 下里蒿人 2022年7月9日夜 </p><p class="ql-block"> 于神农架木鱼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