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髙水長憶恩師(上)

下里蒿人

<p class="ql-block">  我的恩师——谢裔腾先生,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二年多了。今年七月二十二日,是先生的九十周年诞辰。随着这一特殊日子的日益临近,先生的音容笑貌不断在我眼前浮现和耳际萦回。在这万籁俱寂的大山深处,我情不自禁地提起笔来,将几十年来我与先生交谊的许多难忘的片段,“回放”于纸上,谨以表达我对先生的深切缅怀和无尽感恩之情。 </p><p class="ql-block"> 我是从一九七四年的秋季开学时认识先生的。那时,我刚小学毕业,到王家大份中学读初一。该校坐落在大份湾的最西头,其主体原是地主王献章的一栋土木结构的豪宅,坐北朝南,青砖黛瓦,内设一方大天井。后来,在豪宅的东边和西南角,新盖了四间教室,形成了一个占地大约四五亩的四方形院落。院落的正南面居中是校门,门外是一个四五亩大小的黄土地面的开放式篮球场。开学不久的一个秋高气爽的上午,学校在篮球场举行隆重的开学典礼。我作为新生代表,走到由三张课桌拼成的主席台旁边,做了一个发言。记得典礼的最后一项,主持人高声宣布,请谢校长讲话。只见一位中年男子从主席台中间站了起来,面带微笑,向台下微微鞠了一躬,然后开始讲话。他中等身材,腰板硬朗,额头开阔,鼻梁端挺,有些稀疏的头发自然蓬松而略微向后,炯炯有神的双眼透出几分睿智和慈祥。虽然初秋的天气还有些闷热,但分明看见,他所穿的一件灰色长袖衬衣的两只袖口,仍然扣得很严整。整个讲话都是脱稿,声音洪亮而又略带一丝磁性。当讲到激昂处,他不时挥动右手,显得果决而坚毅。同学们听得很是入神,整个会场自始至终鸦雀无声。这是我第一次见识谢校长,也是第一次见人在这样大的场合脱稿侃侃而谈。他的慈祥、儒雅、严谨和博学,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那时,我身材瘦小,衣着破旧,除了遵规守纪、学习刻苦和语文成绩略强一点之外,确实没有其他吸人眼球的地方。可能是这次发言的缘故,我给先生留下了一个较好的印象。从此,先生对我厚爱有加,悉心栽培,结下了终身不解的师生情缘。</p><p class="ql-block"> 记得一九七五年的清明节,学校组织全校师生到离校两三公里外的邻县应城的伍家山——原云应抗日游击队战斗过的地方,祭扫烈士墓,进行革命传统教育。祭扫仪式上有一个学生代表发言的议程。事先,由每个班推荐一名到学校,然后由学校从中选定一名。结果,班主任告诉我,谢校长定下要我发言。我因生性胆小,有些不情不愿,便草草写了个发言稿交给班主任,以应付差事。班主任略加修改后,送给了谢校长审定。哪知就在活动的头一天,下午快放学时,谢校长叫人把我找到他的寝室,将他亲笔修改并誊正的发言稿递给我,要我当着他的面朗读了一次,然后指出了断句和语气方面需要注意的地方。同时,他鼓励我胆子放大些,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并教了我一个防止怯场的四字法,就是“旁若无人”。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方法,其实就是心理暗示。它为我在后来参加了工作,特别是成为领导干部之后,在各种场合的各类讲话(包括发言、演讲、致辞、做报告),起到了极大的帮助作用。</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六年的五月十六日上午,年方十三岁的我,又被先生推荐到成立不久的清明河公社,作为学生代表,在全公社万人大会上作发言。为了我把言发精彩,先生事先将发言稿改了又改。我的母亲也卖了用来换油盐的一篮子鸡蛋,买了一块白府绸,找到湾里的裁缝师傅,给我赶做了一件白衬衣。开会那天,大会的主席台搭在清明河街的东面,距府河堤脚二三十米;长满青草的堤坡,成为天然的阶梯式草坪会场,黑压压的坐满了全公社的干部群众。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穿着白衬衣,面对名副其实的万人之众、用罩着红绸布的麦克风发言;也是第一次面对面地见到公社党委书记陈友元这样的“大官”,并在主席台上得到他的问询和赞许。会后一回到学校,先生就召见我,笑眯眯地拍着我的肩膀夸奖说,讲得好,为学校争了光!这次发言,再一次锻炼和检验了我的胆量,也使我克服了许多潜藏在骨子里的自卑,增添了几分人生的自信。全家人也觉得很是光彩,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p><p class="ql-block"> 在王家大份中学期间,正值全国上下“学黄帅、反潮流”和“反击右倾翻案风”等政治运动频仍的时期。但先生作为校长,始终要求师生全面准确地理解和贯彻党的教育方针,做到真正的“又红又专”,在德智体美劳上全面发展,切不可偏废。每次晨训时,他都语重心长地对同学们讲,只“专”不“红”,就会成为政治上的糊涂虫,当不了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 只“红”不“专”,就会成为行动上的低能儿,干不成“四个现代化”。为了拓展学生的知识面,培养学生的文艺素养和专业特长,先生在坚持顶住压力,抓好常规教学的同时,组建了校文艺宣传队,指导开展丰富多彩的文娱活动;同时,充分发挥自己出身岐黄世家的专长,开办了“红医班”,手把手地教我们采药草、熬中药,辨穴位、扎针灸。先生教给我的一些中医知识和技能,不仅使我本人终生受用,而且还让我帮助了许多一时头痛脑热的家人和朋友。</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六年十月,党中央一举粉碎了祸国殃民的“四人帮”。看得出来,在那些日子里,先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激动,更显得扬眉吐气,意气风发。为了深入揭批“四人帮”,公社决定组织一次文艺汇演。是此,他亲自动手,加班加点,赶着创作了一部名为《打到“四人帮”》的活报剧,并挑选了我和其他三名同学,分别扮演“王张江姚”。记得陈小敏同学与我分别扮演王洪文和张春桥。为了增强演出效果,汇演的前几天,学校在晚上召集我们排练。先生每晚都要亲自到场,逐字逐句地给我们讲解台词的含义,设计表情和动作。最后,我们的节目在汇演中取得成功,获得了上级的奖励。这是我这个天生缺乏文艺细胞的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登台表演。几十年过去了,现在一想起来,仍然感到既滑稽可笑,又难能可贵。</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七年秋,国家恢复高考制度。为了使更多的学子搭上这趟停开多年的“头班车”,上级决定,将王家大份中学并入师资力量相对雄厚的清明河高中,并将少数成绩较好的高一学生,转到新建不久的清明河高中本部就读;同时,在全公社范围内推荐三名高二在读生参加高考。在先生的关照下,我顺利转到了清明河高中本部就读,并作为全公社三名被推荐的高二在读生之一,于当年的秋冬之交参加了高考。后来我才知道,如果没有先生的力荐,我是无缘参加这次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高考的。记得在清明河高中本部就读期间,先生还特地派人将我“请回”王家大份母校一次,让我站在校院中间的水泥乒乓球台子上,向全校同学介绍学习经验。其实,自己何来“经验”可谈呢?只不过是先生对我的厚爱和鞭策罢了。</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八年夏,我在清明河高中毕业了。由于家里贫困,无钱复读,正好东红大队学校缺三名民办教师,大队党支部经请示上级批准,决定从本大队当年高中毕业生中,按照高考分数,由高到低选录三人充任,我有幸被选用。于是,我一边教书,一边坚持备战高考。同时,听说先生已经从王家大份中学,调回胡金店中学当教导主任。当时,通讯不是很方便,加之我两度高考失利,也无颜面对先生。虽然心中十分想念先生,但彼此的联系几乎就此中断了。先生的桃李满天下,按理讲,他再也没有义务、精力和必要,继续关注我这个不争气的学生了。可是,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挂怀着我。</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九七九年七月下旬的一个炎热的下午,我因第三次高考失利,关在家里怄闷气。突然,先生推着一辆黄鹤牌自行车来到我家里。我又惊又喜,不知何故。原来,先生已经打听到了我的高考结果,分析可能是我平时的强项——政治科目的计分环节出了问题,特地来劝我赶紧去一趟应城,复查一下分数,或许还有翻盘的机会,能够走个中专,跳出农门。那年,是国家实行高考查分政策的最后一年,孝感地区的查分点设在原应城县的应城饭店,我县派了一个查分小组住在那儿受理查分事宜。先生的劝说,深深地打动了我,我打算好歹还是去一趟。但是,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应城,特别是经济拮据,交通不便,天气又热,便又不免有些犹豫起来。先生知道我的疑虑和难处后,当即说道,清明河到应城只有二十多公里,你就骑我的车去,这样既方便,又免得花车费钱。说完,他就执意放下自行车,起身告辞,披着夕阳,徒步五里多路,回到胡金店镇去了。</p><p class="ql-block"> 然而,时运不济。第二天,当我好不容易赶在上午十二点多到达应城饭店,找到了云梦查分组的戴组长时,却被告知,本县的查分工作恰好在当天上午已经全部结束;他们已订好车票,将乘当天下午两点多的班车返回云梦。下午,我打听到一条近路,精疲力尽地骑车返程。在翻越伍家山下山坡时,一不留神,迎面撞上了一头横穿的大水牯,将车前轮撞得扭成了“麻花”。我只好一路扛着车子回家,并连夜送到村北头的一位会修车的大叔家里进行抢修。次日上午,我到胡金店镇上,忐忑不安地找到先生的家里,向他汇报了查分结果,并坦白了他的“座驾”受伤的情况。先生一边十分热情地吩咐师娘,盛了一大碗凉粉给我解暑,一边坐在我的对面,静静地听着我讲话。听完后,他不仅没有埋怨我半句,反而冲着我乐呵呵地一笑,不无幽默地宽慰我道:“黄鹤不去,凤凰不来,我正准备下个月领了工资,去换辆新凤凰骑一骑哩!”他还语重心长地开导和勉励我说,人生的路既短暂又漫长,还会遇到许多大大小小的“伍家山”,只要坚持努力,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比人更高的山!老校长的一番富含哲理、意味深长的话,一直启迪、教育和鼓励着我。那只受伤的“黄鹤”,见证了一位恩师对一个不争气的学生的无私大爱。</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四年八月,我从孝感县中等师范学校进修毕业后,被分到县教委工作。翌年九月,我到胡金店镇检查秋季开学工作,在镇幸福小学幸会先生。这是时隔五年后的师生重逢。先生拉着我的手,乐不可支,问长问短。我久久端详着先生已经花白的头发,和爬上了些许皱纹的额头,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我借此机会,前往他的家中拜望师娘。到了家里,先生一边与我亲切交谈,一边兴致勃勃地领着我房前屋后参观。这是一栋砖木结构的三间平房,宽敞明亮,整洁舒适。从交谈中得知,先生于一九八二年春调任该校副校长,当年秋天购买了这块宅基地,用省吃俭用积攒的几个钱,加上找亲友借了一千多元,才盖起这栋房子,从此结束了五十多年租住他人房子的日子。说到这里时,先生的脸上洋溢着满足感和幸福感。凝视着先生用大半生不沾烟酒茶叶所省下的一分一厘,汇聚成的这一砖一瓦一栋房,我的心头真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既为先生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窝”,而感到由衷的高兴,更为他克勤克俭、淡泊宁静、知足常乐的人生态度和精神境界所折服。 </p><p class="ql-block"> 一九九六年一月二十七日,也就是我正式选任城关镇镇长的前六天的下午,我刚回到镇上,办公室的通讯员就向我汇报,说上午有个走路不很利索的老人来找过我,听说我到县里开会去了,便留下一封信,嘱咐他转交给我后就走了。我赶紧接过信封一看,先生那隽美而熟悉的蝇头小楷字迹,便跃入我的眼帘。我迅速打开信封,展纸拜读,只见先生用散发着古儒书卷之气的竖行格式对我写道:“获悉你荣升城关镇镇长之之职,本人不胜欣喜之至!并祝你恪尽职守,工作顺利,为民造福,大展宏图!特此致意!元月二十七日”。这是失去联系长达十一年之后,突然收到的先生的亲笔和亲自送来的贺信。</p><p class="ql-block"> 同年七月十三日,也就是我为治理开发举县瞩目的南门河工程,随县领导启程赴美招商引资的前一天,我又收到先生亲自送到城关镇政府的亲笔信,不巧那天我又因事外出而未遇。其格式也是竖行,全文如下:</p><p class="ql-block"> 欣闻你即将赴美招商引资,这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故特写祝词几句,以示贺意:</p><p class="ql-block"> 旅途平安心泰然/沿途观光眼福欢 归途满载事如愿/前途似锦宏图展</p><p class="ql-block"> 又:诗不诗来文不文/ 写下四句表心诚/愿君鹏程大展翅/ 慰吾平生善识人。</p><p class="ql-block"> 二十六个漫长的春秋过去了。虽然我辗转县市,搬家数次,但恩师的这两封亲笔信,却一直被我视若珍宝,至今仍然珍藏得好好的。多少次夜深人静,我展信重读,仿佛先生就坐在面前,一直笑眯眯地瞅着我。先生在信中对我亲切的称呼、谆谆的教诲、殷切的期望和美好的祝愿,令人铭心刻骨,备受教育和鼓舞,成为我一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重要精神源泉。每当工作和生活上遭受困难和挫折,或面对各种名利困扰与享乐诱惑之时,先生的信,就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灵魂,催着我向前走,使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苟且。只是因为,怕辱没了先生赠我的诗句——“慰吾平生善识人”!(未完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