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

云飞

看书 借书 追书

一九六九年，我十三岁。

我十三岁以前，从来没有离开过居住的小城，而且我的胆子特别小。即便大白天在家里，屋里没人我也不敢进去，无论在那间屋，都要我奶奶陪着。但十三岁那年，我为了一本借出去而没收回的书徒步五十里，到从未去过，路都不识的邻县兴文县城去追书。

事情还得从借书说起。我和姐姐小时候爱看书，但家里大人不识字，再说也没有闲钱给我们买书，于是小孩子之间便互相借，我们家没书，只能借别人的。抓紧看了后还给人家。由于我们没书，没有和没人换的，用现在的话来说是空手套白狼，向人借书，没有换的，看够了人家的白眼。

一九六八年的一天，在军分区当警卫员的哥哥托人捎回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用锁锁着，不知是什么东西。捎东西的人说哥哥说了，不要打开，我和姐姐试了试，挺沉。就猜是什么东西，后来我和姐姐一致判断是书。因为衣服不会那么重，吃的不可能。关键是哥哥也是个爱看书的人嗜书而无书的我们，一想到家中竟然有这么一箱书，想到有书看，有书可与别人交换看便兴奋不已。但箱子锁着，空欢喜，于是和姐姐便缠着妈妈要打开。妈妈不同意，因为此时正是如火如荼的文革时期，破除四旧，书正是四旧之列，而且不知这是什么要命书。或者是别人要哥哥保管的也不可知。最后妈妈被我们缠得无法，叫我们不能拿出去看，以免惹祸。我们高兴的答应了。

没有钥匙，怎么弄开的我也忘了。打开以后，果然是一箱子书。有红楼梦，林海雪原，一千零一夜，还有一本电影歌曲选，还有些什么忘了，只记得我和姐姐高兴坏了。天天在家里看得忘乎所以，那时停课闹革命，无学可上。一箱书很快看完，也没出什么事，我就把妈妈的话忘到脑后了。哥哥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我就想拿书出去换。再者原来无书，老借人家的，让人看不起，也想显摆显摆。于是，就拿了一千零一夜和珍换。拿出去以后，给人家限定的三天时间，没还，又十天，一月。我心慌了，生怕还不回来，人家一再承诺不会搞掉，只说没看完。想到原来人家多次借书给我，也不好催得太紧。想到哥哥一时半会的不会回来，他回来之前给他放回去就行了。

一九六九年下半年的一天，哥哥突然无任何征兆的回来探亲。我和姐姐毫无准备，想到那一箱书，我和姐姐心里忐忑不安，重重的心事冲淡了他回来。的喜悦。他看到我们不说话，问我们说，我回来你们不高兴啊！我们含糊其辞，生怕他突然问书。但又心存侥幸，他哪里记得那么多，知道什么书不见了，我和姐姐约定，反正开箱是经过妈妈同意的，我们到时反正说不知道。我和姐姐趁他不注意，赶紧将书箱整理好，可是还差一本一千零一夜。

可是该来的还是来了，那一晚我老早睡下了，却睡不着，耳朵竖着听。果然，他和妈妈谈书的事了。他说，我说过叫不要打开怎么打开了。妈妈说：就在家里看也没什么反正你拿回来的东西，总不是别人的。哥哥说：你不识字，你知道啥啊！这是我们军分区图书馆的书，破四旧的时候清理出来的毒草。让我们押车拉到纸厂去化纸浆的。我们几个悄悄的留起来的，这书上都盖得有军分区图书馆的公章。因为放在部队不安全，才叫人家带回来，早知道还不如不带回来呢。这要流传到社会上，追查起来不得了。不行，我要叫她们起来问，这本一千零一夜到哪里去了，得赶快找回来。说着就要喊我和姐姐。我一听，书原来是这样来的。我依稀记得书的扉页上盖的有军分区图书馆的印章。我那时虽然小，但经历了文革抄家破四旧的。我还是知道这事不得了，吓得我大气不敢出，汗毛都竖起来了。追查起来哥哥怎么办，家里怎么办。那时侯，说是世界末日到了也不夸张。幸好妈妈说都睡了，明天再问也不迟。我紧张得一晚没睡，在被窝里悄悄的哭，就想第二天一定要把书拿回来。第二天，我天亮就起床，跑到借书者珍家中，我哭着叫她快还书。她这才告诉我实话，书被她表姐拿去看，又被表姐的同学拿到邻近的兴文县去了，所以这么久没还我。其实，她的内心也充满了恐惧。我一听，当即在她家大哭，觉得天要塌了。她赶紧捂住我的嘴巴。她比我大两岁，是家里的老大遇事也有主意。她说，我们去拿吧。可是，她也没去过，我从没出过远门，没书我没法面对哥哥。可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也害怕。最终，我们决定去。没去过，不要紧，她说叫她表妹给我们带路，她的表妹那不到十岁，

就这样，我们三人身无分文的踏上了五十里的追书之路。至于后果，我们当时想到的是，五十里路，一天来回一百里，饿一天应该没问题。只想着哥哥看不见，要打也没法，拿到书了，怎么都好说。

哪知，我们三人还没有出城，她的表妹就哭了。反悔，闹着要回去，说难得走。我们俩左哄右劝，总算把她留下来，我们承诺她走一段累了我们轮流背她。其实，她表妹虽去过，但是她坐车去的，带上她表妹，有点人质的性质。因为书是她姐拿的。

因为我们平时经常在城周围玩耍，走个几里路倒没什么。但时间长了就不行了，何况我们还要时不时的背一个比我们小不了多少的孩子。我们开始还说说笑笑，后来是又累又饿，脚也打了泡，走路的速度也慢了。我们的心情沮丧起来，一路上默默的走着，真希望碰到一个熟人问我们要干啥，要到哪里去，然后劝我们回去。这样，我就好面对哥哥了。可是，那时候的公路上，别说是熟人，不是赶集就是路人也不多，车更别说了。到了下午，我们饿得头昏眼花。

那个表妹饿得直哭。大约离兴文县城还有十多里路的地方，终于碰到一个比我们大，可能有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她问我们要到哪里去。我们生怕是坏人不敢答话，她善意的给我们说：你们是到县城区吧，跟我一起走，走小路要近七八里路，我不会骗你们的。你们三个，我一个，我一个人也不敢走。我们四个一起胆子大些，你们如果走大路，要晚上才能到。听到这里，我们终于同意和她一路了

她大些，也帮我们背背表妹。多了一个人，我们心情也愉快点，想到就快到了，我们走起路来也精神了。

下午四点过，走出了小路，看得到县城了。那个姐姐先到，她指了我们路，就分手了。

我们一路问到借书者的工作单位县医院。问了几个人，才找到她上班的科室。想到马上见到她，就可以拿到书回家，我们三个高兴得累饿都忘了。可是我们高兴得太早了，到了她上班的地方。一问，她到宜宾探亲去了，我和朋友一下瘫软下来，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哭累了，接下来怎么办，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我们三个一天没吃饭连走回去的力气都没有。她和她表妹商量去找她表姐，她表姐在教师进修学校。于是，我们一路问着，搀扶着走到了她表姐的单位。可是，上帝捉弄人，她表姐也不在。我们三个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在那学校门口坐着。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挪动沉重的脚步想起来走，却起不来。我真后悔不该贸然的跑出来，我们三个就在那里默默的流泪。这时，给我们指过路的住在学校门口的一个老伯过来问我们怎么了，家是哪里的，是不是没找到人。听说我们是五十里外来的。他和蔼的说:我们找的人她认识，今天太晚了，今晚就住在他家，叫我们不要担心，明天再回去。他说学校里还有一个你们老家的老师，他帮我们问问表姐什么时候回来。他把我们领到他家，叫老伴弄饭给我们吃，然后他又到学校里去。不一会，他带来一个大姐姐。这个姐姐我认识她，和我们家在一条街上。但她不认识我，她认识我的朋友和表妹。听我们说了来的事由和经过，她直责备那个表姐和她同学。她叫我们就在老伯这住，表姐还得几天才回来，她明天会送我们回去。临走，她直感谢老伯，她说第二天来叫我们。

就这样，素不相识的老伯一家热情的接待了我们。这在那时是非常不易的。一家人的口粮，过一月都紧紧巴巴的。一下留三个吃饭，老伯一家是多么的善良啊！吃了饭，大妈又烧水给我们烫脚她说：小孩的脚嫩，走了这么远，烫烫解解乏。我们累了一天，躺在床上，感觉全身像散了架。我想起妈妈，她到晚上都见到我，不知会急成什么样。

一觉醒来，除了脚稍为有点痛，精气神又来了。我们不好再在大伯家吃饭了，有了昨天的经验，觉得走回去没问题。我们收拾好后谢了大伯大妈要走，大妈坚决不让。一定要我们吃了饭再走。正在这时，大姐姐来了。叫我们去吃早饭，还说也给我们找好了车。我们谢了大伯和大妈一家，和大姐姐在学校食堂吃了饭，她又送我们去赶顺路的货车回家。又嘱咐我们以后不要乱跑，怕家里大人着急，遇到坏人。还说一定要尽快的叫表姐把书给我们还回来。

中午过后，回到了家，我不敢回去。怕碰到哥哥，妈妈上班了，要晚上才能回来。我在家斜对面站了好半天，确认哥哥不在家，我才飞快的跑回去。姐姐在家里等我，看到我安然无恙回来了，松了一口气。她说：昨晚我没回来，问她我到哪去了。她开始不敢说，后来晚上全家都睡了，我还没来。妈妈就急了，知道可能是书的事，追问姐姐。姐姐实际也不知我到哪里去了。妈妈拉上姐姐，到我经常去的珍家里。一说，才知道三个都不在，估计到兴文去了。妈妈回来后把哥哥骂了一顿，说我要有点什么事，他要和哥哥拼了。她说：真要追查起来，杀头她去顶着。妈妈和哥哥几乎一晚没睡。

哥哥回来后看到我，他说：你傻啊！你给我说清楚有什么事我担着。那么远的路，出了事怎么办。哥哥很内疚也很自责，他觉得不该把这种严重后果说出来，让小小年纪的我担惊受怕，离家追书。妈妈回来后看到我，又哭又笑。问了我们昨天的经历，直说有机会要去感谢人家。

小时候对书强烈的饥渴胜于食物。我常常看书忘了吃饭，吃饭看书，走路看书更是常事。被妈妈笑着训斥：吃了再看嘛，看书看得饱啊！(妈妈不识字，希望我们多读书)那时最大的理想就是没有人打扰，无拘无束的看书。童年的许多爱好随年龄丢失在岁月里。只有看书一直陪伴我到现在。现在我每每看到遍地的书店，报刊，以及在网上读天下书，阅世间事。当年借书，看书，追书的往事就清晰浮现在我的眼前，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不管外界如何变幻，书！永远都在我们的记忆深处，启迪着我们，指引着我们。这就是书的顽强生命力。所以，它在特殊的年代里，仍然被保护着，传阅着......

书！是人类进化的印记，是社会文明发展的成果，它记录着时代进程的点点滴滴！

今天，看书，仍然是我的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