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些放牧白云的日子

王小瑞

作者：拓剑华

公元一九七二年古历四月十九，我爷由于看不惯生产队长老谢私拿豆腐，从队上豆腐厂厂长的位置被下放到饲养处放羊。

第二天黄昏，我来到了人世间。我已经是爹娘的第五个孩子了，我的出生对于家庭来讲，怎么都是多余。大哥用粪筐提着我准备扔掉时，我爷刚好在夕阳暮色中放羊归来，拦了个正着。只一句话，就救下了我的小命：是儿子娃就先留下吧。

包产到户后，农业社分给我家的家畜是一只羊。尽管我当时只有九岁，还不知道当初我爷放羊之于我的救命之恩，但后来据母亲讲，我还是哭着闹着在众多家庭成员中强烈争取到了放羊的任务和权利。

那是一只母羊，奇怪的是她每次都下双胞胎，但却不像现在有些吃干扰素的妇女，生双胞胎靠药。有一年春节，外地捉公干的爹专门为母羊居住的羊圈创作了一副对联：羊上高山吃好草，一年四季下双羔。尽管不够工整，“四季”也有些夸张，但却写出了这位英雄母亲的基本生理特征。

随后，我那个嫁给天山脚下牧民的姑姑，给我家送来了一只新疆公羊。这只公羊体形高大，四肢健硕，角尖，毛细而长，奔驰起来更像野马。我现在还在纳闷：姑父是怎样把这只公羊从遥远的边疆牵到并不通火车的黄土大原的？

联合国有秘书长，国家有主席，我们牧童也有首领，他的名字叫“葚”。葚的父亲是曾经给彭德怀当过警卫的“老将军”——队上人都这么称呼。解放后老将军转业到兰州铁路局，娶了一位城市小姐，没过多久却突然抛弃了妻子跑回老家当起了生产队长。后来娶了一个寡妇，葚是老将军拜天地时寡妇臃肿腰身中的携带者。葚出生后，老将军又突然抛弃了寡妇，与葚相依为命。葚是很聪明的，学习一直全级第一。老将军挺喜欢，整天扛在肩上，像步枪一样。升初中时学校远了，葚就辍学了。由于年龄，由于聪明，葚自然就成了我们的羊头。

放羊三年，顶个县官。每天早晨我们这些放羊娃跟着太阳将自家羊赶出圈门，与其它羊和成一群，打到一个叫水沟的水草肥美的地方，就算万事大吉了。

山中半崖的龛窟中往往有一个酒杯大小的窝状体，是由绵绵黄土堆成，底部有一个小孔。我们齐声吼叫：哼蚂哼蚂叨唠唠，羊把你麦吃了。哼蚂哼蚂叨唠唠，羊把你麦吃了……这样激情地叫上几遍，那个小洞中就会钻出一个苍蝇大小的甲壳虫。我们便高声欢呼，庆祝胜利。现在读了生物，我也没能弄明白那个土头土脑的甲壳虫是一种什么动物，它缘何能听懂连我们也听不懂的话语？

当我们在小河旁用料礓石将小青蛙砸成肉泥的时候，当我们捉来蜗牛抵头的时候，当我们用破碗底填泥拍饼子的时候，当我们用玉米秸秆做眼镜的时候，当我们用泥巴糊住麻雀架在柴火上烧烤的时候，河对面悬崖上突然雪崩般掉下一座小山头，但见一条两米长胳膊粗的赤炼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叭”地甩到了我们面前。小丽敏捷地抓住蛇尾提在空中一阵猛抖，又狠狠地摔在大石头上。蛇被搞得晕头转向，不得不放弃了反抗。小琴仿佛争夺巾帼奖章一样，不甘示弱，操起木棍一顿生捶，蛇便一动不动。两位女流之辈抢得头功，作为男儿岂不汗颜？我立即找来干树叶，揉碎，卷成一根指头粗的旱烟，烧着火，一头在我嘴里，一头在蛇头上。随着我狠劲的咂吧，蛇头咝咝作响。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后怕，据说蛇有七条命，连救命的农夫都敢反咬一口，对我这个刽子手岂能放掉？一直静观事态的羊头葚此时发话了，他说：蛇是神虫，你们的作恶会得到报应的，晚上回家将会有无数条大蛇藏在被窝等着你们。刚才英雄了得的我们，顿时哭成一片。“攘解方法倒有”，葚抬头看了看天，甚至还掐了掐指头，清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必须磕头”。话还没有说完，我们就齐刷刷地跪倒在死蛇面前，将自己的光头在那颗蛇血石头上磕得山响，比过年面对爷还虔诚。

沟西的牧童与沟东娃娃打仗是经常的，战役名称不以高地命名，而叫胡基仗。“子弹”不但要射得远，而且要射得准。弹弓只有葚才够装备级别，但敌人攻不到老巢葚是绝不出击的。遇到战斗激烈，我们也肉搏。有流血的，有骨折的，有熊猫眼的。有一次我不幸被击中，头破血流。但我毫不畏惧地表现出虎胆英雄的应有本色：卫生员马永峰在地上抓起一把黄土，按进伤口，我又投入紧张的战斗。宝玉的叔父在油田钻井队工作，宝玉就有一支木制钢管洋火枪。每当关键时刻，宝玉总会冷不丁朝天一枪，敌人马上抱头鼠窜，溃不成军。海红的父亲是民兵连长，有一次海红甚至偷出来一颗手榴弹，好在我们都没能弄响。战斗结束后，召开表彰大会，评选战斗英雄。军功章是山中的一种野草，叫“金宝宝”，地衣状，开黄花，有莲藕样的根，吃起来甜丝丝的，像甘草一样。尽管我方武器精良，火力凶猛，兵员充足，但我们还是败了，防不胜防啊——中了敌方的美人计。沟东有个姑娘叫婉梅，我方有个小伙叫会会，像樊梨花与薛丁山、扈三娘与王矮虎比武一样，他们在战斗中打出了意思，打出了爱情。停战的脏手一握，停战的溪水一喝，沟东沟西的牧童齐声祝福：天上牛郎配织女，地上会会配婉梅。

那只远道而来的新疆羊自视羊中俊杰，他一出圈就一个冷蹦子，蹿得有远没近，这时就用上了鞭子。我们牧童不光有浪漫的柳笛，也有特制的鞭子。鞭杆五米长，鞭梢一丈长。俊杰私奔之后，葚将长鞭在空中甩得呼呼生风，“崖娃娃”响彻云霄，俊杰才能悬崖勒羊。放羊的工具除过鞭子，还有铲子。呆在沟底，看见乌云刚伸出头，暴雨就瓢泼而下。这时我们用铲子在羊肠小道靠里一边铲出脚窝形状，便于逃离。铲子的另一个作用，是拾粪。农业社时，每当队长率领生产队班子成员挨家挨户验粪，家长往往将我们拾回的羊粪撒在粪堆周围，为了得个好等级，多分到粮食。但工作经验极其丰富的队长绝不务虚，他用镢头深挖，勾出里面粪土，像仓库验收爱国粮一样，用手研一研，拿到鼻子上闻一闻，才决定优劣。那时我们拾羊粪不是为了长好庄稼，不是为了多分粮食，不是为了培养从小热爱劳动的好习惯，而是为了逃避娘的棍棒。

英雄母亲每年生出的双胞胎小羔羊都变成了我家厨房的油盐，和我们兄弟姐妹书包中的纸笔。羊妈妈思儿心切，再加上年老体弱，从科学育儿角度讲，高龄产妇生出的孩子体质下降严重。有一年冬天，两个小孩来到羊世还不到十天，还没来得及享受童年的欢乐和青春的浪漫，就已经撒蹄西去。英雄一世的羊妈妈老年丧子，不久在悲痛中也离开了羊世，走完了她辉煌并且悲壮的一生。饱染沧桑的羊皮，成了我远方求学的褥子。肉做成臊子，早晨夹着玉米馒头，下午拌着高粱面条，在那个无暇顾及仁慈和善良的年代，一家人也吃得津津有味，气壮山河。

娘经年牙疾，整夜整夜托着腮帮啜泣。队上一位据说延安时给毛主席把过脉的老中医开出偏方：用公羊小便漱口。我家那位来自边疆的俊杰公羊，便毫不吝啬地用他的废弃物治好了折磨我娘多年的顽疾。夏天剪毛时，桀骜不驯的俊杰总不愿束蹄就擒，身上往往会被锲而不舍的刀手弄得千疮百孔。一种叫苍蝇的动物趁虚而入，可叹英雄气短，项羽末路，俊杰全身感染，溃烂如花，不久四蹄一蹬，驾鹤西去。可怜他一世英明，未能颐养天年，又膝下无子，客死他乡。不知天堂有没有蓝天、青草和白云，以便让他在“水草肥美的水沟，蹿得有远没近”？

后来封山禁牧了，说是为了保护生态。放羊的没有了羊，如同农民失去了土地，只好到处打工。我们的羊头葚死了妻子后领着三个孩子到杭州蹬三轮车去了，提着蛇尾猛抖的小丽做妇产科医生去了，用木棍捶蛇的小琴扮演秦腔中的包文拯去了，给我伤口填泥的卫生员马永峰规模养猪去了，拥有冷兵器的宝玉混迹大城市做包工头去了，有手榴弹的海红建设三峡大坝去了，与婉梅相好的会会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也不得不离家求学，暂时告别了与羊相处的日子。离开了甲壳虫，离开了大花蛇，离开了“崖娃娃”，离开了“金宝宝”，去到一个人人摇头晃脑的地方，去到一个人人匆匆奔走的地方，去到一个人人津津布道的地方，去到一个人人如履薄冰的地方。

冥冥中，放羊可能是隔代传承的。我爷后半生放羊，我爹一生在外教书与羊无缘，我放羊出身。每当我的姑娘不读英语不算数学时，我就害气地赶她回老家放羊。塑料大棚中长大的孩子是不愿与羊为伍的，她哭着不肯。但我希望她的孩子一定能够重新获得放羊资格，一定能够。

公元二〇〇〇年古历八月二十三，我爷起床后用伴他一生的那个玛瑙烟嘴抽了一锅旱烟，到水草丰美的水沟用拐杖在青草地上划了一个圆圈，然后回家躺在床上，无疾而终。依照地方风俗，出殡前需要“领羊”——孝子跪成圈，牵一只羊在中间，像上祭坛一样，让其觳觫。羊是从集市上买来的，但任人泼水，他就是不出现我们期望的颤抖。于是亲属就不厌其烦，挖空心思的回吩：不要抽牵儿子孤单无助，不要抽牵孙子学习不好，不要抽牵女儿家庭贫困，不要抽牵孙女地位低下……任孝子苦口婆心，羊还是毫不动容。孝子满面茫然，不知所措。但此时只有我心里知道：这只觳觫的羊要么是我放牧过的那位英雄母亲的嫡系后代，要么是我放牧过的那位边疆俊杰的桀骜灵魂。

作者简介

拓剑华，男，汉族，拓跋后裔，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先后毕业于庆阳师专、兰州大学中文系，现在庆阳市某事业单位工作。喜欢读书写作，多篇散文、论文散见于《北斗》《陇东报》《庆阳教育》《守望家园》等报刊集子及多家网络媒体，也偶有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