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壮族老教师的平凡一生》

书香岭林

作者简介：林 雄，广西贵港市覃塘区樟木镇黄龙村岭林屯人，文学爱好者。

　　一个壮族老教师的平凡一生

我喜欢在村里的微信公众号还有美篇号上写村里的点点滴滴，有人提议，你该写一写你的爷爷，他是村里人都很尊敬的老师老呢（壮话，意思是年纪大资格老的老师）。

可是，我仔细想来，爷爷的一生，很平凡。

一、黑暗的青少年时代

爷爷生于1926年，民国时期。

爷爷十五岁时，曾祖父去世，作为五兄弟里的老大，爷爷挑起了一家子的重担。

曾祖父生前是村里的甲长，因为性格暴烈，得罪过一些人，那些人在曾祖父健在的时候，不敢生事，曾祖父一死，他们便萌生了报复的念头，明里暗里声称，要杀完爷爷五兄弟。

五兄弟里，最小的兄弟才三岁，刚十五岁的爷爷便成了一家的保护神，出入身上必然带刀。

然而爷爷还是被追杀过。一天，爷爷下田耕地，隔壁村几个痛恨曾祖父之人，拿了打鸟的沙枪射杀爷爷，还好爷爷跑得快，才没有被打中，那些人并没有善罢干休，他们一路追杀，爷爷脚板被荆刺刺中了也不管，他狂奔进村里一龙姓人家里躲避，那家人是曾祖父生前好友。那些人到龙家人门口索要人，被龙家人呵斥说：此人不在我这，就算是在，他进了我的家门，你们便不能再动他。因那户龙姓人家也很有威望，那些追杀爷爷的人才悻悻而归。

　　此后，爷爷几兄弟更是小心，白天行走一定结伴而行，因村里也有一些曾祖父的好友，那些有歹念的人明里也不敢再动手。到了晚上，几兄弟天一黑便大门紧闭不敢出门，传说当时不少个晚上，有人来撬门，终因为门口顶得紧他们才无功而返。

后来爷爷养了十条狗看门，那些狗儿忠心又凶狠，待狗儿长大后，才没有人再敢来撬门。

我曾问过爷爷谁当年追杀过他的？爷爷闭口不谈，他说那是民国时期社会比较乱，才会有这样的事，我们不要记着别人的仇；但我们一定要记着别人对我们的恩。八十年代，龙家恩人的后人起房子，我们家有一块菜地在他家后面，龙家人说需要用到你一点菜地怎么办？爷爷说，你但用，用到哪里就划到哪里吧。

　　为了生计，爷爷去地主家打过短工。爷爷跟我们回忆过给地主打工的故事，说有一次，他随地主去隔壁村收租，在那个村的地主家里吃饭，那家地主大方，大米饭让他随便吃，爷爷整整吃了五大碗，刚吃完饭，有人跑来说爷爷拉车的牛吃了人家的秧苗，爷爷急忙飞奔出去牵牛，来回不过几百米，牵牛回来后，爷爷感觉肚子又饿了，端起碗又吃了三碗米饭。

为了弟弟们有出息，爷爷极力送小一点的四弟，五弟外出读书，后来四爷爷读到高中毕业，五爷爷考上了北流农艺学校，是全村第一个考上中专的人呢 。因为有文化，四爷爷后来成了队长，再后来还当了大队的支书，这在农村，也算有出息了。我能理解，四爷爷在爷爷的丧事上，是流泪最多的老人。

1944年、1945年我们那里两次慌日本，全村人都逃到山洞里躲起来了，在山洞住了几天，爷爷挂念家的猪没有人喂，于是趁天黑偷偷摸回村里，没想到让日本鬼子发现了，要抓他，爷爷情急之下，一路狂奔，摔到水沟里，小腿被荆刺刮掉一片皮，鲜血直流，留下了一个青筋暴突的伤疤。

二、清贫的一生

爷爷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就靠他一个人养家，压力很大。

1951年，爷爷被选举当了村里的小学教师。那时候国家刚成立不久，百废待兴，也是很困难的时期，爷爷每月的工资待遇就是85斤稻谷。一家人的吃饭问题就指望这点稻谷了。

爷爷一向重视孩子的读书问题，再穷也要想办法送小孩读书。1965年，当我伯父考上广西民族学院成为村里第二个大学生时，爷爷的工资刚提到12块钱，那时候家里还要送伯父、我父亲、姑姑读书，根本不够用。后来，爷爷的二儿子，我的父亲，为了帮家里分担压力，选择了退学，回生产队做工挣工分。

70年代，爷爷的工资提到30快。那时候家里要送叔叔、姑姑读书。

80年代，爷爷的工资提到48快。每个月给读中专的叔叔30块，还剩18块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80年代后期工资提到85块，1986年爷爷就在这个工资上退休了。没有来得及评职称。

后来，经历多次提工资，爷爷也终因为没有职称就退休而低人家一截。可爷爷总是很满足，在他眼里，做老师是天底下最光荣的工作了，用他的话说就是，当老师不会犯错误；以至我大学毕业后也进学校当了一名老师后，爷爷常以我为荣，而我弟弟研究生毕业后，拒绝了两所高校的邀请，转而去搞桥梁设计，虽然弟弟的工资高，可是在爷爷眼里，弟弟没有去当大学老师，实在很可惜。

在2008年去世时，爷爷的工资才1340块。

三、教书生涯

虽然爷爷只是高小水平，但爷爷教书，责任心极强，学生考试成绩常为樟木学区的前茅；因此他得到上级领导的器重，乡里派他到县教育局学汉语拼音，回来向樟木全体小学教师传授这方面的知识。197O年前后一段时间，爷爷被抽调到贵县教育局搞教材编写工作（因文革动乱，无全国统一教材）。

爷爷对待学生也好，村里有些人家太穷，几块的学费也交不上来，很多时候，爷爷便让他们先读了，过后大都自己帮他们垫上了。爷爷去世后，我整理爷爷的遗物时，竟然抖出几张陈年的信笺，上面赫然记着某某欠了学费五块、某某欠了六块云云，不下二十人次。

小时候印象最深的一次，一天下暴雨，放学后爷爷跑回家搜完家里所有的帽子，斗笠，油布，送去给家住潭布的学生，而是我和爷爷都淋成了落汤鸡。

村里很多小孩，到读书时候都还只有花名，往往都是家长送小孩到了学校，爷爷问：叫什么名字？要是家长说还没起名字呢，爷爷便会按家族排辈给他们起一个正式的名字，村里很多人都是爷爷给起的名字呢。

村里的红白喜事，很多时候都是请爷爷去写对联，村里人，大都以能请到爷爷去为荣幸。过年时候，很多人家排了队来请爷爷写对联，爷爷从来不拒绝，也分文不取，有时候，遇到更穷的人家，爷爷甚至连红纸都要帮他们出。

爷爷去另外一个村任教过8年，那个村的人一提起爷爷，也大多赞誉有加。爷爷的学生，过了多年还有记得爷爷的，在街上遇到爷爷，都主动打招呼问好，往往这时候，爷爷回来总是很高兴。有几次，爷爷去修电视机，修电视的师傅亦是爷爷以前的学生，怎么都不肯收爷爷的钱。

爷爷去世后，爷爷生前工作过的小学给爷爷送来了一个花圈，村里的群众说，我们村60岁以下30岁以上的人哪个不是爷爷的学生？于是他们也自发给爷爷编了一个花圈。

四、严格的家教

爷爷有4个孙子，2个孙女。

其中，爷爷最疼的，也许是我跟弟弟吧。

因为为了帮家里分担压力，我的父亲早早就辍学回家挣工分了，后来又因为挖煤塌方事故和碾稻谷时撞车事故两次受伤，在我刚5岁的时候父亲离开了人世，我总感觉，爷爷要在我们身上补偿点什么似的。

爷爷对我们的教育是非常严格的，绝对不允许我们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小时侯我偷过两次东西，一次是去放牛时候，小伙伴掰了人家几个嫩玉米，分了两个给我，回到家被爷爷骂了个狗血淋头，说这么嫩的玉米就摘，浪费粮食，有罪的。还有一次，我跟几个伙伴去偷钓别人鱼塘里的鱼，记得我钓了两三条半斤左右的草鱼，我回到家又被爷爷痛骂一番，还把鱼扔了。一直到现在，无论是公家私人的，不是我的东西，我绝对不会乱拿。

　　小时候物质贫乏，除了鱼特别多以外，我在小小年纪就学会帮家里分担生活的压力，我常去水库钓鱼或去水沟孚鱼，不时总会给家里带一些野生的鱼尝尝，清明雨后，正是黄鳝冒头的季节，一年下了晚自习，连续几个晚上我跟两个伙伴用自制的竹夹子去夹黄鳝鱼，一个晚上去2个钟头，往往一个人就可以分得2、3斤黄鳝了。去到第三个晚上，爷爷不给我去了，因为他怕我去太晚了，回来休息不好，影响第二天的学习。

当然，爷爷也疼爱我的堂弟堂妹们，有时候过节杀鸡，爷爷会砍了鸡腿送到城里给堂弟吃，每到玉米、花生收成后，或者大米新收，爷爷总会提上两小袋送去覃塘给叔叔，还有在贵港工作的伯父。

也许是旧社会出来的人，爷爷有时候脾气也很暴躁，我们只要做错事了，就没少挨爷爷的打。最严重的一次是爷爷一巴掌往我背后一拍，我的鼻血便哇哇的往下流。听堂叔们说，我父亲到结婚后，还被爷爷打，有一次他一拳往我父亲肚子上打，父亲痛得捂住肚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爷爷打了我们，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们从没有恨过爷爷，只是有时候我很奇怪，为什么爷爷对外人总是很和气，而对自己的孙子，却那么严厉？

五、固执的正气

爷爷是个固执的人，从不做任何有违道德的事情。

小时候，家里养的猪仔有一天生病不吃食了，我母亲心痛，叫了村里一贩卖小猪的人帮忙拉猪仔去卖，说卖得多少钱算多少钱，爷爷怎么都不同意，他说我们运气不好就算了，再怎么样也不能卖病猪去害人。结果一窝小猪，就这样陆续死在猪栏里了。

还有一次，爷爷上街买菜，别人多补了50块钱给他，爷爷回到家数钱时候才发现钱多了，他一夜无眠，第二天天一亮，他便匆忙的赶上街去还那50块钱给菜贩子。

工作以后，我每次回家，爷爷都要跟我谈古籍书《明心宝剑》上的铭文，他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告戒我们万不可拿昧心的钱，否则，别人的灾祸会转嫁到我们身上的，他还说什么有福损子孙，无福损眼前，也既是说，有福的人他贪了钱，在他生前没有报应，但是在他子孙后代身上也会有报应的，而无福之人贪了，很快会有报应的。

我就是这样被教育得老老实实的做人。

六、喜欢小孩的老人

也许是当了一辈子的小学教师的缘故，爷爷非常喜欢小孩。

家族里的小孩，村里的小孩，头发长了，他都主动的帮忙理头发，小时候，家里常常有一群小孩排着队等爷爷给理头发。理完头发，爷爷会拿肥皂出来给孩子们洗头，那种一群小孩嬉闹着洗头发的场景，多年后想起来，依然快乐。有一些小孩不喜欢理发的，爷爷还买糖来哄他们剪头发呢。

退休后，爷爷的时间便多了起来，家族好些个小孩，没少在我们家吃饭的，往往是爷爷煮好饭了，便有几个小孩来我们家，他们自己去找了碗筷，像家里一样。堂叔做农活回来太晚了，爷爷还给堂弟堂妹们烧水洗澡，还帮他们洗衣服。

这样的情况20几年没有改变，一批小孩长大了，又一批小孩进我们家，我母亲在世时，对这个是有些微词的，毕竟粮食是母亲辛苦去耕种回来的，不过爷爷依然我行我素。

爷爷喜欢小孩，每次上街都要买一些饼干糖果回来备着，每天他都要拿一些来分给家族的小孩。有的小孩在外面受委屈哭了，爷爷也会马上回家拿糖来哄他们。

爷爷对孩子们的爱，一直到他去世前一个晚上，还例行公务的拿饼干分给孩子们。

第二天，孩子们听说爷爷去世了，一个个哭得很伤心，才6、7岁的小孩，边哭边摸着爷爷的遗体也不怕。

七、最后的时光

爷爷其实去得比较安详，他没有受太多的折磨。爷爷真正需要人照顾的时间只有两个月。

爷爷一直是很独立、固执的人，我们曾多次喊他出来跟我们住，可是他总不愿意，他说他在老家住惯了，到城市不舒服，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其实我知道爷爷是不想连累我们，他在家呆着，老家在我们心中，便多了一份牵挂，如果没有爷爷，老家也不是家了。

最后两个月，爷爷没办法自己煮饭了，叔叔、伯父轮流回去照顾他。但爷爷依然很要强，他每天坚持自己去厕所，自己洗澡。

我们要送他去医院，他总不愿意，他说他以前上过四次手术台（爷爷因为疝气动过三次手术，白内障手术一次），他再也不去医院折腾了，他说他不怕死，但他怕躺在床上动不了吃不下的日子。爷爷说了，要死也要死在家里。那座村里最古老、爷爷跟他几个兄弟在1954年一把泥巴一把土垒起来的泥房子，这曾是爷爷的荣耀，他一辈子也不会离开这里了。

没有人会想到爷爷这么快就走了，虽然有三个算命先生都说爷爷逃不出九月份了。

那段时间，爷爷还天天走到村头跟村里的老人聊天，精神很好。最后一天早上，爷爷特意叫几个小孩去请四爷爷来我们家，交代家族里一些事情，下午，爷爷还拿饼干来分给孩子们吃。晚上，爷爷便不行了。

2008年10月27日，天亮时分，也就是农历9月29，爷爷终如算命先生所说的一样，逃不出九月，走了。

他们说，如果用三句话来形容爷爷的话，那就是：年轻时候送弟弟读书，结婚后送儿女读书，老了送孙子读书，一辈子辛苦啊。

也有人说，爷爷亲手送的儿孙，不是上了大学，就是上了研究生，一家人都离开了农村，这老人啊，算是功德圆满了！

文字创作/林雄

图片来源/岭林屯、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