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是1973年初秋,我从师部警卫班下放到高炮营三连锻练,尽管做了充分思想准备,但真正融入连队后,才意识到基层艰苦的状况超出了想象。在师部时,机关食堂有补贴,每餐两菜一汤,两天一串荤,而在连队伙食很差,几乎顿顿莲花白,或牛皮菜,或老南瓜。也难怪,那时士兵的伙食费,每人每天仅四毛五分钱,真是难为了连队分管一日三餐的司务长。</p><p class="ql-block"> 物质生活艰苦还能克服,最难忍耐的是精神食粮奇缺。连队的书刊寥寥无几,除了一些政治读物外,文学作品仅有两部长篇小说《金光大道》和《艳阳天》,早就看腻了。</p><p class="ql-block"> 十八九岁青春年少,正是渴求知识的年龄。连队驻地在贵阳市郊的三桥和尚坡,每两周轮一次周末外出假,对我来说,进城的主要目标就是奔向闹市区大十字的新华书店。每月仅有8元钱的津贴,除了买牙膏肥皂日用品外,全都用来购书了。可问题是那个年月极左思潮盛行,很多书籍不能公开发行,书店里的景象如冬季一样肃条。松松散散的书架上,唯一对我有吸引力的,就是鲁迅的丛书了,《野草》、《热风》、《朝花夕拾》、《故事新编》、《彷徨》、《呐喊》、《而已集》、《三闲集》、《且介亭杂文》等。没过几个月,整套丛书16册都买齐了,另有一本《鲁迅散文诗歌小说作品选》。</p> <p class="ql-block"> 那时白天军事训练,晚上静心看书,与战友们分享读书心得。每到周日,就独自去营地后面的小树林里看书。那片小树林很幽静,阳光透过树枝照耀着满地的松叶,如铺展开来的地毯,或坐或躺,或阅读或思考,感觉挺美的。只是,鲁迅的杂文有些读不懂,那些杂文写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未提示背景,未标明注释,有时读起来云里雾里。只是觉得他的文章语言精炼,文笔犀利,文风辛辣,抨击力极强。大体能读懂的是他的散文诗、散文及十几篇小说,最喜欢的是他的故事新编,如《补天》、《奔月》、《理水》、《釆薇》等。读得入情时,为厌倦天天吃“乌鸦杂酱面”而奔月的嫦娥感到挽措,为伯夷和叔齐“不食周粟”而饿死在首阳山而感叹。</p> <p class="ql-block"> 毕竟,鲁迅的书也只能读三遍,再往后无书可读,陷入了精神饥荒。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去学校图书馆借阅。我们高炮营早先驻扎在都匀,调防贵阳后没有营房,便借用贵州省农业合作干部学校的部分校舍当营房。1974年9月,停办多年后的学校招来大批学员,开学后,军方与校方经常举行篮球友谊比赛,吸引着年轻的战士们与学员们围观,气氛还算融洽。</p><p class="ql-block"> 然而非本校学员无证借书,是一件尴尬的事,何况图书管理员是一个很难通融的老头。无论我怎么说,以钱抵押、付费借阅、笑脸相求、满面诚恳,都无济于事。那老头正忙着为一位女学员办理借书手续,不耐烦地对我说:“我们图书不外借,听不懂吗?你走吧,别在这里胡搅蛮缠了!”</p><p class="ql-block"> 什么叫胡搅蛮缠?话说得很难听,有点可气了,我正想回敬他两句,不由忍住了,因为旁边那位女学员正在注视着我,她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我不想在她面前丢脸,便离开了。</p><p class="ql-block"> 怏怏走到校园花台边发呆,沮丧的心情尚未消退,我听见有人在呼唤我。是她,刚才那位学员,正笑盈盈地向我走来,“我帮你借书了,喏,就是这本,给你。”</p><p class="ql-block"> 我愣住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p><p class="ql-block"> 她说:“你拿去看吧,半个月后还给我。”又补充说,“我知道你是高炮三连的,篮球场上的边锋,经常同我们校队赛球。而且,你还常去新华书店买书,还在那片小树林里看书,因此对你印象很深。”</p><p class="ql-block"> 哦,原来是这样。我伸手接过那本书,感动地说:“真是没想到啊,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不用谢。爱读书是好事呀,以后想看什么书,我帮你借。”</p><p class="ql-block">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感觉眼睛有点湿润了。我告诉她自己的姓名,然后问她这书到时候怎么归还。她告诉我她姓惠,住女生宿舍楼302室。</p> <p class="ql-block"> 我没想到,惠姐(后来才知她大我两岁)借我看的这本书,竟然引导我从此爱上了文学创作。这本书就是秦牧所著的《艺海拾贝》,全书共63篇文章。作者以闲话趣谈的方式,通过对具体事物的记叙、描写或比喻,讲述了对文学艺术的创作方法、生活积累、思想修养、艺术风格等问题的见解,具有知识性、科学性和趣味性。在那个知识贫乏、文学洪荒的年代,《艺海拾贝》令我茅塞顿开,爱不释手。</p><p class="ql-block"> 十天后,我去女生宿舍楼302室还书,当面谢过惠姐,也认识了和她同宿舍的三位学员。面对她们,我显得有点拘谨,不知说什么好。惠姐介绍说,她们都是下乡知青,经基层推荐县里批准被保送来校读书的,惠姐来自毕节,另外三位分别来自遵义、安顺、铜仁,都在一个班,读财会专业。我也简要作了自我介绍。</p><p class="ql-block"> 闲聊一阵后,惠姐问我,“你还想看什么书?我帮你去借。” 我懵了,一时不知自己想看什么书。惠姐笑了,“既然如此,那我帮你选一本吧,你等着。”我急忙提醒她,“哎,那本书你还没看呢!”恵姐扬起手中的《艺海拾贝》说,“这本书啊,我几年前就看过了。”她出门后,她那几位同学告诉我,惠姐的父母是教师,她读过很多书籍。</p> <p class="ql-block"> 惠姐的确读过很多书,因此不少书籍是专为我借的,即使有些书她没看过,也总是让我先看,她后看,这让我十分感激。在她的帮助下,我阅读了《春秋故事》、《战国故事》、《唐诗三百首》、《宋词一百首》、《中国现代文学散文选》、《二月》、《青春之歌》、《小城春秋》、《母亲》、《老人与海》等著作。对我来说,在那个年代,能读到这些学校里教学辅助用的藏书,真是太幸运了,它不仅丰富了我的精神世界,更扩展了我的视野,仿佛站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极目远望,心旷神怡。</p> <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我去还书,恵姐不在宿舍里,她的三个室友正在争论不休,什么生与死、爱情与欺骗、人性与阶级性等等,听得我云里雾里。见我一脸茫然的神态,她们笑了,其中一位叫姗姗的解释说,我们在为一本书而争论不休呢。她举起手里那本书,对我说,“你想看吗?拿去看吧。哦,别弄丢了,这是私人藏书。”</p><p class="ql-block"> 那真是一本惹人争议而又令人感叹不已的书。书名叫《第四十一个》,是前苏联的一部中篇小说。故事发生在战争时期,一位红军女战士是神枪手,在击毙了40个白军敌人后,奉命同另两位战士押送一名被俘虏的白军中尉回后方司令部。可在乘船渡海途中遭遇了风暴,其他人都淹死了,只剩下她与那个敌军中尉漂流到一个杳无人迹的小岛上。命运与共的求生本能,使得她与他从阶级敌对,到人性回归,从相顾怜惜,再到相爱拥抱,完成了思想感情的跌宕起伏。正当她与他在茫茫大海的孤岛上渴望求救时,忽然有一天,海面上出现了一只帆船,两人有救了,欣喜若狂,不停地向渐渐驶来的帆船挥舞衣裳,大声呼喊。这时,她忽然感觉到那艘驶来的船,是自己阵营的船,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竟然开枪把那个中尉打死了。寂静的小岛上一声枪响,击穿了人性与阶级性之间的迷惘。可偏偏在这时候,那艘帆船已掉头驶向远方,当她幡然醒悟时,一切都无可挽回了。面对孤独一人陷入绝境的凄然景况,她绝望地扑在那个中尉身上嚎陶大哭......。</p> <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个星期天,我读完这部小说,正在掩卷沉思时,听到通讯员叫我去连部接电话。是外线,惠姐打来的,她开口就问:你在看《第四十一个》吗?我回答说是的。她又问:你的战友们知道你在看这本书吗?我说他们知道我在看书,但不知道书的内容。她松了一口气,大声说:我告诉你,这是一本禁书!我一听,便懞了,禁书?那时听说的禁书有巜第二次握手》、《一只绣花鞋》、《少女之心》等,但都是手抄本,而《第四十一个》是正式出版的读物啊。她接着告诫我说:你在师部好好的警卫员不当,跑到连队来,不就是为了入党吗?可在这关键时候,却在军营里看禁书......?我番然醒悟,赶紧说,惠姐,我错了,我马上来还书!</p> <p class="ql-block"> 也许因为阅读增长了文化知识,我被调到连部任文书,成了连队文化建设的骨干。有一次周末假日,我在新华书店与惠姐不期而遇。那天,书店里排起长队购买范文澜著的《中国通史简编》(共三编四册),每人仅限购一套。我来晚了,该书已脱销。正当心里怏怏时,有人拍我的肩膀,是惠姐,她手里正捧着一套崭新的《中国通史简编》。她满脸兴奋地说,有一套就行了,走吧,回去,让你先睹为快。</p><p class="ql-block"> 在此之前,总以为书籍是一扇窗子,读书如开窗去釆蜜,釆集着前人发现、创造与智慧的结晶。可自从读过《中国通史简编》前三册后,忽然感觉书籍可使人穿越时空,融通古今,是神接千载、心通四海的桥梁。而读书求知,又如汲吮汩汩的甘泉,在浇灌着人的慧根。</p> <p class="ql-block"> 记得那天,我去找惠姐,再次查阅已还给她的通史简编第一册,因为指导员让我给大家讲讲战国时期的变法运动,但我不记得商鞅两次变法的具体内容了,需要查阅。让我没想到的是,惠姐告诉我,通史简编第一册她已邮寄给她弟弟了。我诧异地问,你还有个弟弟?她说是啊,我弟弟,也是上山下乡的知青,正在山区农村里劳动,他更需要书籍。</p><p class="ql-block"> 我顿时哽咽了。惠姐心里最大的牵挂,是她那个还在偏僻荒凉的农村里劳作的亲弟弟,可她买到这套《中国通史简编》,没分亲疏内外,却让我先看了。她似乎看出我的心思,笑着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嘛,所以先让你看啰。</p><p class="ql-block"> 许多天后,我才悟彻到,惠姐之所以看重我渴望读书,籍我以同情,不厌其烦地为我借书,让我阅读,那是她把我当成了她的一个弟弟,助我读书、求知、增长学识。这让我十分感动。</p> <p class="ql-block"> 我庆幸,在人生伊始的路上,在那个书荒的年代,遇到了一位关心我成长的姐姐。遗憾的是,这种相处的日子并未持续下去,不久后我随高炮营千里拉练奔赴云南砚山,并参加了高炮实弹射击飞机拖靶的考核,来回一路演练近一个月。当风尘仆仆返回营地后,惠姐她们又远赴铜仁实习去了。几经辗转再重逢时,我退伍了,她也毕业了,从此沧海桑田,成为一种念想。</p> <p class="ql-block"> 时光像一条悄悄游走的小船,它的身影隐约在了天际里,而身后留下的浅浅的波纹,却载着无尽的思绪,一圈一圈的漾去。我们曾经寻找过,那些叫青春的日子里,如书籍,一篇一篇,我们回不去的时光。一段一段,都成了温馨的回忆。</p><p class="ql-block"> 如今,掬一捧岁月,握一份懂得,书一笔清远,盈一眸淡恬。岁月无声,不知不觉从生命中走过,带走了我们的青春,带走了当年的激情。难忘当兵的岁月里,有一种默识,只能用心去感受,有一种情感,也只能用心去珍藏,而有一种美好,足以感动一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