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又回陈家岗屯了,陈家岗是老莱的一个屯,也是我的第二故乡。最近几天住在城里酒店活动太密集,谁叫了不去都会不高兴。早晨起来蹲厕所,打开手机看信息,电话那头无一例外又都是“聚一聚”。</p><p class="ql-block">我感受到了家乡人的好客和豪情,我想我该去乡下走走歇歇酒。我的发小邻居老哥老姐都是实在人,优点是热情,缺点是太热情。喝酒喝的越实在,他们越高兴。</p><p class="ql-block">我要即刻出发赶路,争取在老乡家多待一会儿唠唠家常话。傍中午再去趟老莱镇,那里的羊油酥饼很有名。当年插队在老莱火车站等火车,小卖部就有卖酥饼的。</p><p class="ql-block">没想到的是,通往五大连池景区的国道通车以后老莱离县城这么近,过去马车得跑一天的路,现在半个多钟头就到了。国道,省道,县道四通八达,村村通连着庄稼地,小汽车直接就开到了屯东头。</p><p class="ql-block">屯子不大,二十几户人家。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大约三百米。一口笨井,两排房子,便是屯子的大致轮廓。土路上有猪马牛羊溜达,院子里有鸡鸭鹅狗潇洒,没有以往大帮哄的场景,年轻人少之又少,听人说都去城市里打工了。</p><p class="ql-block">五十年前我是这里一知青,当时老莱还叫胜利人民公社。作为学校首批知青,我被指定安置到老莱晨光第十五生产队。没有任何个人选择,只有“党叫干啥就干好啥”的誓言;没有任何特殊安排,只有“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表态;没有任何特殊照顾,只有“为革命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决心。我不知道我是谁,只知道“毛主席挥手我前进”。</p><p class="ql-block">学校替我们把户口落到了晨光十五队,公社给我们拨了安家费盖了房子,就把我们打发了,就算完成任务了。没人解释这是为什么?没有人“扶上马,送一程”,最高指示令人鼓舞:“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p><p class="ql-block">我在农村干了两年活儿,总想着表现好点儿将来能有出息,例如开个拖拉机什么的。我不怕苦和累,苦有苦的快乐,累有累的解脱,屯子没电,夜里漆黑一片,是我唯一的郁闷,冬夜太难熬了。</p><p class="ql-block">重新开始的时候,我们把自己当成了一名革命者,誓言“把一切献给党”。但是,现实告诉我们:爹妈不在身边了,老师不在身边了,教我们做人做事做学问的人都不在身边了,你就必须学习农业生产技能,才能对得起党和人民的培养。</p><p class="ql-block">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的一切都要靠自己解决,煤油灯是天黑睡不着觉的唯一陪伴,但油是限量的。</p><p class="ql-block">我们努力学习农耕本领,希望早日成才,为革命贡献一份力量。书本换成了镰刀斧头,田间地头变成了“技术练兵场”。没过多久,我们结识了很多不一样的人,我也很快成为和他们一样一样的人。</p><p class="ql-block">青春属于土地。我在这个屯子学会了种地,知道了农民种地多么的不容易。比如:靠天吃饭;比如小富即安;比如:广种薄收:比如“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泥土芳香里充斥着原始农耕的味道。</p><p class="ql-block">五十多年过去了,就想回到晨光十五队的泥巴路上再走走,看看农民兄弟的小康生活是怎么来的。</p><p class="ql-block">屯子格局没变。土坯房大多换成红砖大瓦房,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变化。草房人家的小院子,干净整洁,和那个年代完全不同了。</p><p class="ql-block">我还能记起当时住在路旁两边的人家都是谁谁家,谁家穷得叮当响,谁家越穷越想生男娃。</p><p class="ql-block">刚进屯子的时候,赶上寒冬腊月,已经上冻了。知青没地方睡觉,队里就指派我们去贫下中农家的北炕住,东家住几天,西家住几天,家家都挺穷,又各有穷乐呵。</p><p class="ql-block">从前院走到后院,从前屯走到后屯,就想找个熟悉的人唠唠嗑,叙叙旧。当年和我一起种地的人最小也该有七十多岁了吧!他们对我不薄,我们有着共同经历,一个饼子,一碗热粥,一次患难与共都是我为之感恩的理由。</p><p class="ql-block">从户口迁移到晨光十五队那天起,前途命运就和社员们拴在一起了。青春之歌是现代青年的交响曲,也是当年知青的小浪漫,以找媳妇成家为标志,有知青提前在老乡家的热炕头上开花结果了。</p><p class="ql-block">我走着,想着,和司机说着,如今的这个屯子怎么空空荡荡,行人怎么稀稀拉拉,鸡飞狗跳怎么没有了,他们都去了哪里呢?</p><p class="ql-block">前面有几个孩子在玩泥巴,我们走过去他们一下子就跑散了。几个孩子好像觉得我们是坏人,充满警惕感,瞬间没了踪影。也许都去下地干活了吧?我猜想。</p><p class="ql-block">柴火垛后面闪出来一个老太太,看我的眼神怪怪的。上前跟她打招呼,老太太“嗯”一声就进屋把门关上了。我想我该离开了,物是人非,时过境迁,没人知道你是谁,这早就已不属于我了。</p><p class="ql-block">晨光十五队知青都把这个屯子比做自己的第二故乡,对这里的“穷”有着深刻的记忆,青春最为美好的时光在这里度过。蹉跎岁月,除了白天里的摸爬滚打,还有黑夜里的蚊虫叮咬,慢慢的都习惯了。</p><p class="ql-block">我常常想,贫困伴随我成长,劳动野蛮我体魄,有了上山下乡这段经历,还能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和过不去的沟沟坎坎呢!</p><p class="ql-block">我想跟这里的年轻人说,我在这里插队两年多,我的户口在陈家岗,我和你们的父辈是一伙的;</p><p class="ql-block">我想跟我的老哥老姐说,咱们在一起扛麻袋打过场,最好的粮食给国家,做过贡献就算没白活;</p><p class="ql-block">我想跟现在的村干部们说,咱们的老队长叫庞大楞,是个好干部,我是跟着他知道怎么做人的;</p><p class="ql-block">我想跟庞大楞说,今年我也七十多岁了,感觉时日无多,就想回屯子唠唠嗑,见一面,少一面……</p> <p class="ql-block">然而,屯子里头静悄悄。我想他们一定都去忙活了,就不要打扰他们了。看见青年点儿的老房子,我跟司机说,咱们到那里拍几张照片留个纪念,就去老莱吃饼吧。</p><p class="ql-block">青年点儿的房子孤零零的立在那,门前有一片儿菜园子,一条羊肠小道正对着红砖大瓦房的门。</p><p class="ql-block">我们摸索着往前走,不知里面住着什么人。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小老头,身体佝偻着,看样子至少也有七八十岁了,他是谁呢?</p><p class="ql-block">我们对视,似曾相识。他看着我,眼神仿佛在说话。我认出他来了,他的胡子里头有颗痣,他叫“弼马温”。他也似乎认出我来了,这不是当年那个“半拉子”吗?</p><p class="ql-block">“弼马温”姓李,我叫他李哥。我在插队时放过马,归他管。李哥专门管牛马骡驴等大牲口,权力一点儿不比队长小。每年给公社送土豆,交公粮,他就是“运输大队长”,亲自上阵,顶在一线。李哥既要带队,又要赶车,还要算账结账管我们吃喝,我给他当过助手。</p><p class="ql-block">我们的最后一次密接是一九七零年冬天去公社送土豆,我跟他坐一挂马车,负责扛袋子。那天早上,庞大楞四点钟就喊着让知青起来去装土豆袋子,坐马车去公社指定的老莱火车站送土豆。</p><p class="ql-block">天下着柔柔的雪,地结着厚厚的冰。五挂马车二十匹老马加上五个车老板子和五个跟车的,随着头车把式“弼马温”的一声鞭子响,送土豆小分队就出发了。</p><p class="ql-block">那阵式“浩浩荡荡”,像战士出征,很有气派。社员们都说,今年的收成总体不错,玉米、黄豆、小麦、谷子颗粒饱满,就凭着这一车车好土豆也能卖个好价钱。</p><p class="ql-block">天不算冷,“弼马温”坐在马车上吧嗒吧嗒抽旱烟,听他扯犊子说骚话张口就来。我们的早餐是苞米面饼子夹大葱,是生产队专门给跟车知青准备的。“弼马温”说:“口袋里还有烧土豆,新下来的,又面又甜,中午就吃它,还有咸菜。”</p><p class="ql-block">生产队的队干部有队长,副队长,车马管理,民兵连长和会计,队长兼书记,一共五个人,也就是说,队长管人口,“弼马温”管牲口,畜牲的生老病死归他管。</p><p class="ql-block">天亮了,我们到达老莱火车站,各路土豆大军已经排队到老莱桥桥头,一看就是土豆大丰收。</p><p class="ql-block">晨光十五队是土豆生产大户,远近闻名,当然要与众不同。“弼马温”拿出事前准备好的红旗分别插在五挂马车上,雪花飘飘红旗也飘飘,老莱桥立马不一般了。</p><p class="ql-block">满怀着丰收的喜悦,都指望着土豆卖个好价钱。社员们精挑细选优质土豆上交给国家是他们本分,卖个好价钱那是集体收入过年好分红。交土豆前,队长召开了社员大会,要求社员们精挑细选,一个烂的都不能有,交给国家的玩应一点疤拉结子都不能有。</p><p class="ql-block">那时的生产队,地是集体的,人是集体的,土豆自然也是集体的。大帮轰、大锅饭管理办法决定了土豆卖多少钱也是集体的,至于最后能分多少红,就看你一年出了多大力,累计挣了多少工分了。</p><p class="ql-block">上交土豆既是生产任务,也是政治任务。保质保量完成土豆征购任务是集体的光荣,为革命生产土豆是不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p><p class="ql-block">快到晌午时,马车挪腾到了老莱火车站卸货场,等着过“筛子”。过“筛子”就是过“质检”关,土豆按质论等,以等论价。戴红袖标的人在入口把门,把我们拦下了。</p><p class="ql-block">另一个红袖标在里边儿负责过称。红袖标牛逼哄哄,他说几等就几等。“弼马温”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往红袖标前面一站,直接报名:“晨光十五队的,一共五台车,一个一个挑出来的。”</p><p class="ql-block">红袖标好像认识他,随手从棉被底下掏出一个土豆看了看,挥挥手让五挂马车去过称了。</p><p class="ql-block">我知道直接过称就是免检了。第一次见到这场面,感觉“弼马温”就是牛。那天送完土豆往回走的路上,我问“弼马温”:“那人是你家亲戚啊?”“弼马温”大鞭子一甩嘎嘎响,回头跟我说:“到我家吃饭去,咱俩喝两口,咱队又赢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五十年过去了,李哥老了。有些口齿不清,当年风彩早已不在。真是岁月不饶人,李哥走路颤巍巍,穿着还算干净,他已无法和我语言交流了,那握着烟袋抽旱烟的姿势却一点儿都没改变。</p><p class="ql-block">我跟他打招呼,他好像耳朵聋。我跟他唠家常,他好像听不懂。他要给我烧水喝,我怕他烫着了。他示意我抽袋烟,我觉得他不该再抽老旱烟了,咳嗽起来好可怜。</p><p class="ql-block">院子里头来人了,是李哥儿子回来了。我们自报家门,他爹频频点头。他儿子很健谈,让我叫他李大强,从他身上能看出李哥年轻时的风采,那两步走都是一样滴。</p><p class="ql-block">李大强也没把我当外人,拿起手机就给我和“弼马温”拍照片,非要我们留下来吃个饭。他还问我想见谁,他张罗,就在家里吃,都是自己种的,中午喝点儿酒。</p><p class="ql-block">我想起了老陈家,这个屯子最早的庄稼地就是从他们家一锹一镐刨出来的,我说陈老二儿子陈生算一个吧,我们年纪差不多!</p><p class="ql-block">李大强说:“不行,老陈家的人携家带口都回关里老家了。”</p><p class="ql-block">我想起了庞大楞,他给我当过生产队长,对我不薄。我去公社粮库交公粮,扛麻袋扛不上去,都是队长帮我扛,还给我算工分。</p><p class="ql-block">李大强说:“庞队长死了好几年了,孩子也进城去打工了。”</p><p class="ql-block">我想起了队里的王打头,一年四季的农活儿他全都帮过我。割地时,我割的慢,他就回头“接短”不让我落下,割地是个力气活。</p><p class="ql-block">李大强说:“王打头的儿子在城里,老两口给儿子看孙子了。”</p><p class="ql-block">那还有谁呢?我看了一眼李哥,李哥脸上有了一丝苦笑,摆摆手,摇摇头,好像要对儿子说:</p><p class="ql-block">“孩子,我们都老了。我们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我们了……”</p><p class="ql-block">(未完待续)</p> <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