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元钱的旅舍/写生奇遇记之三

石头城

　　贾美孙

　　早年，常出外写生作画，每遇奇事，今回顾之，犹觉意味隽永。之前已发二帖于珍版（请参阅老帖《写生花絮四则》。后复经大版主“催逼”，又发《残画——那一笔苍凉》）。现再撰一帖以飨网友。

那年，因仰慕东汉大隐士严光名节，特只身前往浙江桐庐，瞻仰位于桐庐富春江泮的“严子陵钓台”。

行至钓台处，已约莫下午申时。彼时此处游客甚寡。因为我想尽兴一游，欲在此地下榻过夜。找到景点管理处询问有无住宿处。只见一打着独辫子大约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迎上前来笑吟吟的问：“你要住宿吗？”“是的。”我答。“跟我来！”于是她走前我跟后。循着一条通向山上的林间小道走去。不一会儿，小姑娘沿着崎岖蜿蜒的山路把我带到半山腰一座凸出的平台上。只见一幢坐北朝南的平房兀立平台。这房子似乎是就地取材、用当地的山石磊成：原始、粗犷而霸气——仿佛古代山大王的洞府。房子六开间，上为平顶，后依山崖，前俯江水．．．正在我欣赏此屋时，听到小姑娘的声音：“你就住中间这一间吧，看景最好。出门站在平台上可以看到富春江最漂亮的景色，应该适合你们画家。”这才想起，我身上一直背着画夹（外出旅游基本画夹不离身）。听女孩善意之言，我感激道：“谢谢你了！”

进得屋里当见：房屋空间甚为宽敞高大，南北各有窗户二，四壁顶棚皆刷白。只是家具陈设较简单：一床，一桌，二椅，一柜。桌上仅煤油灯一只。家具似为松木作——因发出阵阵好闻的松木香味。此外别无他物。但我喜欢这山里的石屋和松木家具胜于城市五星级宾馆．．．“我们乡下人山里的房子太丑了，你们城里来的人肯定住不惯，对不起了。但这儿的风景好，你出门就可以看到漂亮的风景。”

正在我沉醉于这室内风景时，小姑娘在一旁开了腔。“我喜欢山里这样的房子，城里还住不到呢！我还要感谢你让我住起景观房。”我一边回道一边看着女孩的脸——突然，我两眼的视线焦距定格在女孩的相貌上——这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美得令人吃惊的脸；是一个我们画画的人梦寐以求的写生对象！我下意识的揉了揉我的小眼睛（之前尚未仔细端详），莫非梦乎？

以前，我画过不少画本上的或现实中的漂亮女孩，可现在，这个站在我面前的山里妹子，以一种惊艳脱俗并带着大自然的纯真质朴的美，强烈的震撼了我的视觉和心灵！——奇怪，按理说，农村、山里妹子的健康肤色大多是黑里透红，可此刻站在我面前的这位山里妹子的脸色却是白里透红——白者如白山茶花，红者如红山茶花。这张脸就是以白山茶花作为底色，映衬出前面的红山茶花。红白山茶花在灿然绽放；一对黑宝石般的眸子清澈如山溪，长长的睫毛仿佛溪畔丝丝垂柳在轻抚；陡直精巧的鼻子是那种古希腊大理石雕塑美女型的、似出自巨匠米开朗基罗之手；曲线美得无以复加的小嘴唇，煞是讨人喜欢；而更讨人喜欢的是嘴唇两边那两个盛满微笑的小酒窝；一般女孩前额多爱披留海儿，可她却偏露出一片宽阔的光脑门，在窗外阳光的映照下如白玉般的莹润，竟透出一种高贵的气质；油黑乌亮的垂髫在瓜子型脸蛋后面结成过腰的独辫子，她走动时便摇摆起女孩特有的纯朴和潇洒．．．．．．这一切，深深地打动了我！“要给她画张像。”——这个念头蓦然在我脑海中闪现。我对女孩说：“你长得很漂亮，我想给你画张像，可以吗？”“真的呀，那我太感谢你了。”女孩带着兴奋而感激的表情说。

于是我叫女孩坐在靠窗口光线好的地方，我坐在她的对面，从画夹里取出素描纸和碳铅笔开始给她画像了。

小姑娘很配合，坐着一动也不动，一对黑宝石般的眼睛始终盯着我，两个酒窝里始终盛满微笑．．．

大约四十分钟画好了女孩的速写素描。我画的是四分之三的头胸像。我拿着画像走到女孩身边和她对照：那温良而纯真的眼神；那陡直而精巧的鼻子；那优美的小嘴唇；那盛满微笑的小酒窝；那宽阔的前额；那条乌黑油亮的独辫子（我叫她将辫子放在胸前）．．． 无一不肖似。我有点沾沾自喜从来没有画过这么好的肖像。

我又让女孩看：“像吗？”

“像！太像了！我有这么漂亮吗？”女孩非常惊喜。

“你知道吗，实际上你比画像更漂亮！”我夸道。小姑娘有点赧然，脸蛋上飞起一片新红。

正在我不无得意的要将这张自认为从未有画过这么好的人像素描收入画夹时，听到小姑娘轻声嗫嚅：“叔叔，能不能把这张画送给我？”我听到这细声细气有点颤抖的声音；看到那期盼的如山溪般清澈的眼神和两颊上又绽开的红山茶花——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但我还是犹豫片刻，最后咬咬牙：“好，送给你！”“谢谢叔叔！太谢谢了。”她激动地两朵山茶花开得更加红艳。

“我要拿回去给爸妈看。”她拿着画欢呼雀跃地离开旅舍。

此时我猛然想起，我还没问她旅舍住宿费。按常规，应先交钱后住宿。我赶紧跑出门外喊道：“小姑娘，我还没交住宿费，一晚多少钱？．．．”没等我说完，她一边下山，一边回头，小酒窝里盛满微笑的回道：“等你走的时候再交钱吧。”说完，似乎是蹦跳的身影并伴随着一阵银铃般的山歌声，消失在山径两旁的树林里．．．．．．

小姑娘走后，我看天色还亮，便出旅舍下山去拜谒严子陵钓台。

钓台距我住宿的小山不远处，就在富春江边。台分东西两处，离江面高约30余米，立面陡直，顶面平坦，可坐10余人。此钓台相传为东汉名士严光垂钓处。《后汉书．严光传》记载：“严光字子陵，会稽余姚人也。少有高名，与光武同游学。及光武即位，乃变名姓，隐身不见。帝思其贤，乃令以物色访之．．．．．．除为谏议大夫，不屈，乃耕于富春山，后人名其处为严陵濑焉。．．．．．．”李贤注引顾野王《舆地志》曰：“桐庐县南有严子陵渔钓处，今山边有石，上平，可坐十余人，临水，名为严陵钓坛也。”严光字子陵，是东汉光武帝少时同学，光武即位时，多次寻访他入朝做官，可他却隐姓埋名，拒不侍朝，隐居富春江泮做他的垂钓翁。余素仰慕其崇高人格品位（在老帖【品位】中曾提及此公），此次特来拜谒。此外，钓台上下建有“严先生祠”及石坊、石亭等建筑。祠始建于北宋，历经毁建。见严先生祠及石坊镌刻有两副楹联，甚有意味，喜而录之：

其一

远道息尘劳，向此间坐石看云，放怀宇宙；

高台瞻胜迹，羡当日耕山钓水，俯视王侯。

其二

出处贵知己，缅当年樵山渔水，旧雨无心于帝子；

去来皆幻迹，独此地滩声岩影，高风终古属先生。

再看钓台所在之处——富春江波光粼粼，两岸崇山峻岭、披翠带翡，风光极为旖旎，让我想起元代大画家黄公望的杰作《富春山居图》。此时，天将薄暮，眼见玉兔东升、金鸟西落，突然想到，若登临于旅舍座落的山腰平台上，俯瞰富春江及两岸的夕照之景，定会更好看。于是回转住宿处，站在山腰旅舍前的平台上，放眼望去：哇塞！疑入仙境。山脚下，富春江在此分流——一支向南，一支走西北。此时，西边天际已是晚霞似锦。霞光把江水染成金黄色；江面上，三、两渔舟摇曳；其上有水鸟盘旋。江对面，群山连绵，暮霭渐起，彩云缭绕。而西南江水分叉处，形成一三角洲，洲渚被翡翠色树丛覆盖。树丛中有农舍隐现，已见青灰色炊烟袅袅——蓦然想起陶渊明诗句：“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面对夕阳下的富春江胜境，悔未带色彩画具，画出这绝色景致。趁天光尚明，打开画夹画了几幅炭笔风景速写。正准备结束最后一幅速写时，听到背后那小姑娘的声音：“画家叔叔．．．”我转身，小姑娘已站在我眼前，并且双手捧着一大堆东西，接着说：“听说你明天一大早就要走，我爸妈想要送你一点东西，可我们乡下穷户人家，也没什么好送的。喽，就一点笋干、干菜——自家山里的。这两条鲞鱼是爸爸在富春江捕的。”看到小姑娘突如其来的送我这些东西，我不知所措。愣了一会，我问：“这是干啥？”

小姑娘回：“我把你给我画的像拿回家去，爸妈看了高兴地不得了，连说画得太像了！太好看了！说是要配个框子挂起来。”

女孩兴奋的接着说：“听讲城里人画家给人画像是要收钱的，不能叫你白画，你的住宿费就不收了——可能根本抵不上你画像的钱。我们家也没什么好东西，就送点不值钱的土产表示我们一点心意吧。爸妈还叫我要好好的感谢你。”

听女孩这番话，看她手里捧着的东西，顿觉一股暖流流遍全身！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缓了缓神道：“我们进屋吧。”进得旅舍，女孩将东西放桌子上。我接着说：“东西我收下，谢谢你爸妈了。但住宿费无论如何得给，而且该给多少就给多少。”

“不可以的，爸妈说无论如何都不能收！”女孩坚持。

此时我觉得和她较嘴皮劲也不顶用。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按当时我估计的农家民宿住宿费）不由分说塞在她手里：“拿着！”我略带命令的口吻。

没想到小丫头却不买账，旋即将钱往桌上一扔，并道：“我要把钱拿回去，爸爸妈妈要骂死我的。再说，你给我画像的钱要比这高得多。我绝对不可能收！”

看来，我是拗不过这小丫头了。

“这真叫我过意不去、于心不安，今夜在这屋里要睡不着觉了。”我软了下来并略带开玩笑的口吻道。

“你要怕睡不着觉，我教你一个法子，你给我个一元的圆圆（一元硬币）。这样，你算是交了住宿费，我也有个纪念品，不好吗？”

嚯！这漂亮的小丫头还真有点鬼点子，我算是服了她。只得在口袋里搜了半天，好不容易搜了一个一元的“圆圆”递给他。

她接过“圆圆”高兴地握在手里，向我鞠个躬，道：“谢谢画家叔叔，祝你今夜在我们屋里睡个好觉。你也该休息了，再见！”

道毕转身离去。并见她一边抛接着硬币一边蹦跳着，嘴里还叨咕着：“哦，我有一个画家叔叔送我的大圆圆，我要好好收藏．．．．．．”

女孩走后，我随意的吃了点自带的晚餐，便坐在桌前，就着煤油灯，看起了随身带的有关记述富春江和严子陵钓台的书籍。看的入神，不觉已到子时，忽见窗前明月光，顿时想到月光下的富春江该是啥样？于是披衣出门，站在门前平台上：当见一轮明月悬挂江天之上，月光如洗，江水似练，江山朦胧。江上远山似漂浮着夜雾水汽，悠悠窅窅，如梦如幻，自觉有披襟岸帻、把酒凌虚之感。不由吟哦起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

吟着，吟着，于迷蒙恦恍之中，蓦地忽见“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洛神，现于富春江上，踏波而来。而在洛神“转眄流睛”之际，朦胧中见其瓜子型的脸蛋拖着长长的独辫子、宽阔的脑门、大而黑的眼睛、陡直的鼻子、小巧的嘴唇、还有盛满微笑的小酒窝．．．咦！这分明是那管我住宿的小姑娘！还一手拿着我给她画的半身像；一手抛接着那枚一元钱的“圆圆”．．．这洛水之神咋的会跑到富春江上来？又咋的突然幻化成小姑娘？．．．我揉揉眼——幻觉。

富春江的《严子陵钓台》处，号称中国小三峡，风光极为秀丽。早年所画的《严子陵钓台》速写，均已散失。现唯发几张网上图片，供诸位欣赏。

后记

此奇遇：在严子陵钓台给小女孩画像时间系1986年。因画像送女孩了，憾无保留，以至30年后写此文无有女孩画像。朋友们纷纷表示遗憾未能见到画像。于是写此文之后，便画出一幅记忆中的小女孩肖像水墨画（文前所登）。朋友们见过都说美，可是我在女孩肖像附文中说“美则美矣，也还蛮像，但是因为凭印象，未画出山里妹子的淳朴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