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题记</p><p class="ql-block"> 我们家是一个革命的大家庭,我的长辈们在那战火烽飞的年代为了革命事业出生入死做出了不可磨灭的事迹。三伯父燕瑞五为共产党的革命队伍筹措军粮,递送情报,差一点就送了性命。五叔燕长亮是灵石县城东县政府的革命领导干部,解放前为革命事业做出了突出贡献,解放后曾担任灵石县水峪高级社首任社长书记。我的父亲燕仲谋在家族里排行老四,早年参加决死队追随薄一波张文昂干革命。他们弟兄几个每个人都有很多可歌可泣的动人故事,下面我先把我的哥哥燕宝深写的他父亲的故事转发在美篇以飨读者。</p> <p class="ql-block">中间坐着的老人就是本文的作者</p> <p class="ql-block"> 爹 的 传 奇</p><p class="ql-block"> (以此纪念爹去世19周年)</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对爹的印象很浅,很长很长时间也见不上爹一面。妈说爹在外面做买卖挣钱,难得回家。解放时我九岁爹四十岁,爹在灵石小南关跟何定有、牛化龄、李子章、吴志昌等人开了个“公义粮店”,爹是二东家,大东家是何定有,据说何是共产党员。虽买卖兴隆,事务繁忙,但吃住基本在家里,我和爹就经常见面了。爹一米七几的个子,走路很有力量,留着头发但不长,额头上的皱纹较深,爱咳嗽,哈一口痰随便就吐出去了。为此妈妈没有少和爹生气,因为他回到家里也是这样。那时,爹在我们住的仁里巷八号院安了一盘大石磨,买了一匹个头不太高的枣红瞎马,给粮店磨面挣面吃。我经常帮妈妈在磨房里干活,喂马、饮马、遛马,跟瞎马处了很深的感情。马是通人性的,尽管是瞎马,但日子长了,我们的说话、咳嗽、走动,它都听得出,辨得出,并大致领会我们的意思。忽一日,瞎马突然病了,爹请来了兽医,又打针,又吃药,但都不见效,肚子鼓得圆圆的,喘着粗气,折腾了一天,还是死了。为此,妈妈、姐姐、弟弟和我都哭了,尤其我和三弟哭得泪人似的。我看爹也很悲伤,但没像我们那样流眼泪。那时尽管有爹挣钱,但终归家里人口太多,除哥哥成家另过外,奶奶、爹、妈、姐姐、三弟、四弟和我七口人,日子过得还是很紧。爹平时话很少,从来不跟我们开玩笑,这跟从小和我们不在一起有关,三弟四弟都很怕他,但我却不怕,因为我最听说,爱学习,又不偷懒,爹从来没有训过我。1951——1952年间全国上下在私营工商业者中开展了“五反”运动,爹被卷了进去,公义粮店大东家何定有死了,爹便成了运动的重点,我曾亲见爹在大会上被批斗过,甚至被捆了起来。具体有什么问题我却一概不知。运动过后,粮店倒闭了,爹也失业了,家里的日子就更苦了,经常吃的饭是玉茭面糊糊、谷面窝窝、高粱面擦加,和子饭就是好饭了。穿的呢?不知爹怎么弄来一匹“安安蓝”洋布,于是全家安安蓝,年年安安蓝。我和三弟每个星期天都要到姚家山担炭,然后到街上卖,卖了炭回到家一般都是天黑,饿极了一大碗和子饭进了肚,一撂碗就上炕呼呼地睡着了。这是我后来患了严重胃病的重要原因。1954年我上了初中,因为家寒还享受了每月3元的三等助学金。可是后来班主任武靖玺宣布因爹有历史问题把我的助学金给免掉了。这是我有生第一次因爹的问题受到影响。</p><p class="ql-block"> 爹的历史问题是什么,我当时以为就是“五反”运动被批斗的事。后来才知道爹是被定为历史反革命的,在1953年灵石县第一次普选时就被剥夺了选举权。但我并不恨爹,爹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很有本事懂得爱恨又很有责任心的人。据说爹当初也在村里种地,因大伯抽大烟,爹看不惯,弟兄俩还狠狠地干过仗。日本人进史家岭的那一回,村里人都钻进了各自的地窖里,爹一个人打了一桶水伊里哇拉地给日本人喝,最后把日本鬼子骗出了村子,村里人一个也没受害。后来爹单人匹马走太原跑天津出去做买卖,据妈说,爹在外面实在吃了不少苦头,学过徒,修过脚,搓过澡,刻过章,推过头,但也当过东家掌柜,为了养家干了不少行当。有一次去太原,日本兵城门把得很严进不去,爹找了个空酒瓶,跌跌撞撞东倒西歪装成酒疯子,鬼子果然放了行。公义粮店倒闭后爹又买了一匹骡子到张家庄进了煤窑拉煤箱,真正成了窑黑子。爹是个大孝子,爷爷死得早,对守寡的奶奶爹是百依百顺,爹弟兄三个,奶奶总是住在我们家,奶奶70岁那年得了半身不遂,是妈妈送屎送尿三年,直到过世。爹给奶奶寿的是三寸柏木四块板的棺材,人人看了羡慕。爹对我很好,这是我慢慢感觉出的。起先只知道爱妈妈,疼妈妈,觉得世界上只有妈妈最爱我最疼我,觉得爹是个冷若冰霜的人。我上了平遥高中以后,胃病越来越严重,爹每周都要往平遥送一趟鸡蛋和妈妈烤的馍馍片,而且不管家里多么紧张我上学的钱爹从来没有延误过。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我晋南师专毕业的那一年,爹给我寄了30元钱,我答应这是最后一次花家里的钱了。谁知这钱放在课桌里,到用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了,把我急得直冒汗,甚至背着人流了泪水。我把几年积攒的一些好书卖了,但仍然坚持不到毕业。没办法只得再向爹开口。我给爹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语气很恳切。我知道爹当时在两渡开着一个理发铺,挣几个钱实在不容易,可是不问爹要又问谁要?爹没难为我,不久,亲自坐火车到临份给我送钱。听到爹要来的电话,我兴奋不已,赶忙到车站去接,可是爹一下火车就腰疼得怎么也站不起来了,怎么办?我只好背着爹上了返回的火车,把爹送回了家。我感觉到爹像一个暖水瓶,爱子之心是藏而不露的。</p><p class="ql-block"> 对于历史问题,爹从来缄口不提,我想爹是不是觉得那段历史不光彩,羞于在别人面前特别是在孩子们面前启齿,或许还有其它隐情?所以我也从来没有追问过。我只觉得爹不容易,要养活一大家子人,这里下,那里上,从不闲着。张家庄下了几年煤窑后,又到灵石铁业社当了铸工,还当过炊事员,也当过会计,1960年铁业社下马了,爹拣废铁皮捣饭匙出售,屋里成了铁皮车间,到处黑乎乎的。再后来在两渡开了理发铺,当了理发员。再后来到夏门山上砍荆条柏条编箩筐。再后来因我在灵石中学当校长的关系,到灵中给学生大灶磨了豆腐。那时爹已经是70多岁的人了,按理说,该我们做儿女的养活了,但爹知道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工资低,家里人口多,所以从来没有向他的子女们开口要过钱。爹一辈子的嗜好就是抽支烟喝盅酒,烟是烂烟,酒是散酒,但就是这点嗜好后来也戒掉了,跟人说是为了身体,其实是因为钱。每每提到爹戒烟戒酒的事,我就感到心酸,心痛。然而做父母的对待他们的子女则是永远的爱和永远的尽不完的义务。1967年生了青青,那时粮食紧张,每人每月只供应几斤白面,就在这困难时期,爹不知怎么弄来了50斤小麦。当时50斤小麦可不是个小数目,那是爹沉甸甸的心意,那是爹沉甸甸的心血。当时我的心啊,是高兴还是痛苦,简直难以名状。</p><p class="ql-block">爹的历史问题对我的一生影响太大了,影响了我初中时期享受助学金,高中毕业后虽然我的高考成绩很好但也因此以“不予录取本科院校”的学校意见,最后上了晋南师专(山西师大前身),1964年我从晋南师专毕业后被分配回灵石中学任教,相当一段时期爹的历史问题仍一直影响着我,困扰着我。文化大革命间期因爹有历史问题我被红卫兵排斥,被造反派歧视,以后还是因为爹的历史问题我不能入党,不被重用。</p><p class="ql-block">我失去了进步的信心,尤其失去了入党的信心。后来碰了个好领导,叫刘贤杰,他是学校革命委员会主任,也是学校党支部书记,他亲自跟我谈话,他说,你爹有问题,领导知道,但组织上调查了几次都没弄清楚,所以你的入党问题上报了好多次都被县委组织部刷了下来,你应该跟你爹好好谈谈,帮助组织把他的问题搞清楚,组织原则是“不求清白,但要清楚”。于是我回家跟爹进行了恳切的谈话,说是谈话,实际只是我一个人说,爹的话很少。坐了很长时间,爹突然说,陈家庄有个陈如深,这人不知还在世不在世,他可能知道我的一些情况。得到这个线索,我第二天就去陈家庄打听。“心诚则灵”,我终于打听到了陈的下落。住在陈家庄西头的一个中年人告诉我,陈如深是他家亲戚,写信寄北京56号信箱就可收到。我按照所指给陈写了封信,请求帮助理清爹的历史问题。我本是抱着碰一碰的心理,没想到半个月后果真收到了回信。信中这样说:</p><p class="ql-block">“……你父亲是不是还有个名字叫燕长庚,他哥哥叫燕长太,你的老家是不是史家岭,如果都是,那么你父亲是受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指派打入敌人内部的,化名01号,他在敌方有两个合法身份,一个是国民党38军少校参谋,一个是隰县进步委员会主任。进步委员会是青红帮一类的反动组织。我当时是县武工队队长,我跟你爹是单线联系……。”</p><p class="ql-block">收到这封信我完全明白了为什么公安局的敌伪档案中有爹的名字,为什么爹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幸亏陈如深还活着,幸亏陈如深还记得这件事,幸亏陈如深还给出具证明,我相信陈如深的信一定会帮助把爹的历史问题弄清楚。我欣喜若狂,把信迅速交给了党支部,组织上很快就派人到北京去见陈如深。说快也真快,也就是十几天的样子,批准我入党的文件下来了,入党日期是1975年元旦。首先告诉我这一喜讯的是刘贤杰主任。我知道刘主任在中间是做了大量工作的。</p><p class="ql-block">爹是看了陈的回信的,我问爹,你做过哪些地下工作?爹说,都是掉脑袋的事,给后山头(游击区)送情报,送盐,送粮,送枪支弹药,送国民党的报纸……。我想,这其中每一桩每一件都必然包含着惊险的经历和惊心动魄的故事,但爹都淡淡地一带而过。他只给我讲了一件几乎掉脑袋的事。</p><p class="ql-block">……那时咱们家住在上村,一天,国民党特务队队长冯德明,人们都叫他冯二小,突然带了一帮人抄了咱们家,搜出20几石小麦,找到了通共的铁证,于是我被押走了,囚到了水头村口的一个庙里。我要被处死,而且要用圪针条拖死。家里的人都着了急,到处求人托人。你姥爷找到印刷厂的王绍芬,托他通过冯二小的姘头红菊花送给了冯二小四箱哈德门香烟,两个金鎏子,我算没有死,你说悬不悬?……</p><p class="ql-block">但是,爹仍然不说他为什么不告诉人们他的详细的历史。</p><p class="ql-block">我入党后,情况确实变化很大,从教研组长、教导处副主任、副校长,到校长,一路虽经波浪曲折,虽然也没有什么大出息,但总的说是在前进。这些变化在爹的问题没弄清楚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在阶级斗争、政治挂帅的年代,家庭出身、家长的政治历史情况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多么厉害。</p><p class="ql-block">1989年早春的一个深夜,姐姐突然敲门,说爹病危。我怔了,爹平时不吃药,不看病,从没住过医院,怎么说病就病,而且一下子就是病危呢?我立即赶到仁里巷8号院,公社医院的皇甫选才大夫在爹身边坐着,不说话。爹一动不动,喉咙里在打着呼噜。过了一会儿,大夫说,脑溢血,要做后事准备。我脑子立刻嗡的一声。脑溢血是不能动弹的,但我们还是把爹送进了距离最近的公社医院。第二天早晨8点,爹去世了。没有任何预兆,没有留下那怕是最短的遗言,没有给子女们带来那怕是一丁点拖累,没有来得及让子女们在病床前那怕是端一碗饭,送一杯水,敬一点点孝心,没有把自己的历史给子女们交代得清清楚楚,爹就急匆匆地走了,走的是那么突然,那么悄然,那么不留情面。</p><p class="ql-block">爹的灵堂设在哥哥家大门外的一个空地上,灵堂的对联是我拟的:</p><p class="ql-block">能刚能柔嵚崎磊落风风雨雨阅尽人间沧桑八十载</p><p class="ql-block">不卑不亢跌宕坎坷洋洋洒洒踏入另世风尘一夜间</p><p class="ql-block">寿终正寝 </p><p class="ql-block"> 作者 燕宝深</p><p class="ql-block"> (写于2008年1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