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接《偷儿与“大盗”（上）》）</span></p> <p class="ql-block">后来我查了，唐巴金那句“尘土十分归举子，江山大半属偷儿。”的话，它出自唐代《毗陵登高》。意思是说学子读万卷书；贱如尘土，一无所成；而真正执掌天下，做出大事的人，往往是那些匪盗小偷这种没有德才的人。</p><p class="ql-block">唐巴金一语成谶：后来农场和连队掌权的，果然都是宛如智障鸡鸣狗盗之人，一介书生的唐国桥连铺盖带人一起被人甩到门外，打入另册，风餐露宿，半疯半癫，无人看管，莫名消失，传说他葬身沙海，化为沙尘。后来，他父母曾三次赴疆，未见活人，也不见尸骨，最后也只好不了了之，没了下文。</p> <p class="ql-block">其他“偷儿”们都是有下文的：“王博”到阿克苏修铁路，“修”出一条仕途，当上了建化厂的党委副书记，“酱坏蛋”一直和领导作对，终究被“碰”得粉身碎骨，戴上了坏分子帽子，“三多”顶替回了上海，“辕马”仍然在连队放牛。我艰难地走上了农场学校的讲台。</p> <p class="ql-block">没想到：多年以后，偷儿与大盗的故事竟然续上了后传：当年留下的谜一下子全部解开。</p><p class="ql-block">那年,我班里有个瘦弱的胡姓学生，品学兼优，却因为家境贫困要退学，经了解，才知道他母亲身患重病，靠父亲种些瓜菜，卖了给妻子治病，供儿子读书，自己身体也不好，经济拮据和家庭窘境可想而知。</p> <p class="ql-block">绝对不能让小胡辍学！我和同事们商量，向学校领导汇报，最后学校包了他的一日三餐。学费不够，老师们帮他凑足。这样，小胡又重新坐进了教室。高考中，小胡以高分被北京钢铁学院（现更名为北京科技大学）录取。</p> <p class="ql-block">一天下午，小胡赶着毛驴车给我送来了2麻袋的哈密瓜，小胡边卸瓜边说：“我很快要去北京报到。我爸让我给您送些瓜来。老师，这瓜是我爸自己种的，让你尝尝，我爸说，这种叫冬瓜，瓜刚采收时风味不怎么样，贮藏到冬天，香味，细度、甜度都会变得异常完美。是哈密瓜中的极品。”</p> <p class="ql-block">说着把瓜从麻袋里倒出，只看到那瓜个个网纹清晰、色泽青绿、个个硕大，只只弹眼！这话这瓜，我怎么那么熟悉？记起来了：是在“顾强盗”的瓜地里！</p><p class="ql-block">把瓜分给同事，把那个偷瓜的故事和心里的疑惑一起打包，让大家分享，不想，他们都感兴趣，相约去探访究竟。</p> <p class="ql-block">一个星期天，我和几位同事骑着自行车，在基建队原址（基建队已撤销）的一间破房里找到了小胡的家。当小胡从地里叫回他父亲，我不觉叫了起来：“果然是‘强盗’——老顾！”同事们也一阵惊喜，和我一起欢呼起来了——果然是他！</p> <p class="ql-block">再见老顾，我不禁感慨：他原先高大的身躯已佝偻成虾米，曾经的红脸膛已经变得灰黑，头发胡子和眉毛全是花白的，满脸的皱纹不再是条状的了，已经变成网状，像哈密瓜皮的纹路，只斧凿刀刻一般。</p><p class="ql-block">老顾已经不认识我了。我说起了那晚上的事来，并代表“偷儿”们向他表示深深的歉意。老顾这才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极其淡定地说：“其实，你们那天晚上你们要动我哈密瓜的脑筋，我早己看出来了，你们中的那小子在我瓜棚跟前东张西望，我就明白了。</p> <p class="ql-block">那晚，你们来的时候我也并没有睡着，你们中哪个小子放屁声和粗粗的憋气声，我都听到了。</p><p class="ql-block">”说着，老顾孩子似的“呵呵”笑了起来，大家都诧异了：“你既不阻止，又不抓人，为什么呢？”</p><p class="ql-block">老顾深深地吸了口烟——用报纸卷成的劣质莫合烟：“我还巴不得你们多拿些呢。给那些所谓的‘革命派’吃，让他们去评功摆好，我心里难过！因为这个‘瓜田事件’让我有了‘二进宫’！”听了这个故事，同事们和我都肃然起敬，作为当事人，我心里还多了一层愧疚和负罪感。</p> <p class="ql-block">当年老顾重新关进狱，为了避嫌，儿子才改姓，随母姓胡。</p><p class="ql-block">当他知道，去探望他的老师全是上海青年时，他有点激动，嘴唇发抖，久久嗫嚅了一句：“我说吧，上海青年都是好样的！”说到这里，他神色飞扬了起来。</p> <p class="ql-block">深深地吸了口烟以后，他脸上的皱纹似乎完全展开，脸色有点潮红：“现在好了，农场已经为我平反。家乡也来信让我回去，要为我这个‘强盗’正名！还要给我办离休手续。现在儿子又考上了大学。”</p><p class="ql-block">说到这里，众人都感到十分诧异。</p> <p class="ql-block">他告诉我们：他本不是上海浦东人，他的老家是浙江嵊县（现嵊州）。嵊县四周，大山层叠，绵延成阵，极易啸聚江湖，多有绿林好汉藉以藏身，嵊州除了以越剧出名之外，还以盛产呼啸山林的强盗而闻名遐迩。</p> <p class="ql-block">原来当年老顾幼年失怙，孤儿寡母难以为继，他就跟着叔叔谋生，叔叔是中共地下党员。当时他叔叔接到组织上一个任务：让他设法打入匪穴，收编一支土匪队伍，参加抗日。他叔叔带着老顾（当年还是小顾）投奔山寨，在山上，与强盗为伍两年，终使这支队伍弃暗投明，归顺新四军浙东纵队。</p> <p class="ql-block">其间，因为老顾身高马大，勤快机灵，还当上了寨主的勤务兵。后来他叔叔被内奸杀害。老顾因为回家探母，没有赶上队伍，留在了家乡。当时兵荒马乱，生活无着，辗转到上海浦东谋生。</p><p class="ql-block">解放后，镇反肃反运动，被查出有在山上当强盗的经历，押回原籍，判为土匪强盗罪，押解新疆劳改，刑满以后，安排在农场基建队。</p><p class="ql-block">没想到我的一次“偷儿”经历引出了老顾“强盗”生涯的大传奇，引起全体来访者的唏嘘再三。</p> <p class="ql-block">看来嵊县出大盗，真所谓“盗”可道，非常“道”。“大盗者，大道也。”</p><p class="ql-block">后来我随着知青返城大潮，“挈妇将雏”回到上海，其他“偷儿”和老师们也都先后回到上海。回忆往事，大家经常说起那个“偷儿与大盗”的故事。但一直没有老顾一家的任何音讯。</p> <p class="ql-block">想不到这个故事，竟然还有下文：2年前，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的学生、老顾的儿子小胡打来的。他告诉我：当年他在北京钢院毕业后，继续考研读博，后来去了欧洲，最后在钢铁王国卢森堡落了籍，他把父亲接到了卢森堡，安享晚年，现已将近百岁，所谓仁者长寿，此言得之。</p><p class="ql-block">现在，小胡中国和欧洲两头跑，小胡告诉我：这几年他一直在找我，老顾也经常教导他——师恩如海永志不忘——我听后感动涕零。第一时间把这消息，转告当年的“偷儿”和昔日的同事，众人都为老顾的传奇唏嘘再三，为老顾的现在感到欣慰！</p> <p class="ql-block">我不禁为此感慨：看来世道并不像唐巴金所说：“尘土十分归举子，江山大半属偷儿”那么坏！</p><p class="ql-block">真所谓：天行有道，凡事因果，人做天看，好人好报，積善之家，必有余蔭；立身有本，修持为上，自强不息，方为正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