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湾老者

溪嵐澹月

回忆彭阳，欲如海绵，吮吸清溪露滴花馨之芳润。

心似风铎，与风共震，应和大自然天籁之音。

那天，我一人驾车，逐花团锦簇，顺曲道幽弯，上山下乡，缠延不尽，来至牛湾个地方。

云飘若絮，情怀缱绻，景致优美，远山似屏，斜搭两线村路，宛若仙女裙带，景致分抛两畔。

山上，梯田弯弯，桃腮灼灼，岗岚隐隐，天澄碧碧。

山下，屋窑间间，炊烟袅袅，鸡犬声声，李杏绯绯。

且行且拍，心随花海，意抚柳浪，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忘路之远近。

一阵大风吹至，天低云暗，落花数斗，遍地凋残。
心绪烦乱，步履徘徊，不忍再踏芳菲，转头作别。
归去，车前立位老者，额发稀疏，胸拂长髯，面庞黝黑，滿脸皱褶纵横，如犁耕的土地。
他痴瞪地望我，微笑的目光，充满乞求。这是张饱经风霜的脸，每条皱褶，都如老唱片的划纹，刻写了漫长岁月太多的慷慨悲歌。
他要搭我的车到山顶或山那头的村庄？来时，我见好多的窑洞果林。
看表情，候了许久，双腿曲弯，瑟瑟索颤，若不扶住车门把手，一定要歇路侧大口喘气。
山村无公交，仅一条木拐，爬山越岭，避车躲险，没人搀送，难比登天。
弄不好，随时栽倒，无人知晓，命悬一线。
我心生怜悯，急趋几步，上前扶了他的手，拉开车门说：老哥，久候受累，你请。
其实，想走也不成，他挡住前行的方向。
这一瞬间，他紧崩的皱纹舒展了，像秋风云散了的蓝天，两道纯洁善良的目光，有如阳光溢照，感受人性光辉。
这种美，出自天性，与生俱来，不矫无饰。
来彭阳这么多回，最感动我的就这眼光，它不因恶劣的心境，失望抱怨。也不因交遇的对象，喜厌邀欢。彭阳农村，大人孩子，心如止水，纯同蓝天，坦诚相见，用真情实感，与人会贯。就如开启一扇心灵的窗口，透射感情的阳光。
正这眼光，赢得了我的信任。放到城里，此时此景，我选择报警。
自南京审理了彭宇冤案，道德沦丧，论理崩残，任何好心援助，都可能是对恶行的姑息勉励。
叹息，雷锋若在当今，焦头烂额，倾家荡产。
搭他手的瞬间，我又不能不思虑：即便他不讹人，但身体状况，随时可能休克车里。那时，我的行车路线，可能彭阳医院，并且，要为此付出巨大的医疗开支。
我必须一人面对后果，车里，别无旁证。
这样一想，我毛骨悚然，脊背发凉。但转念又哑然一笑。
把社会和人家想象太坏，这本也万恶之源。随遇而安，助人为乐，毕竟中华民族的优良美德。
我拉开车门，先把拐杖放入车中，再试着将他推入车厢。他竭力配合，张牙舞爪反倒无济于事，比划半天无效。我无奈地抱起他，捺到座上。
他一边大口喘息，一边冲我感激地点头，眼里蒙了一层激动的泪花。
身子移入，车外还悬二条腿。我曲弯身子，小心收纳，直至放置妥当，最后砰地关上车门。
到了这时，我的情感几乎崩溃。他与我个子相仿，但瘦成一把骨头，揽入怀里，像抱一捆干柴。
这使我联想：天命？体质？儿女孝道？农村医疗？
看他的行动迟缓，体弱多病，老态龙钟。其实，仔细端详，他的年岁不应比我还大。
环境决定状态，如果插队一去不还，我现在不也如此这般？
插队见了大山的农民：五十余岁老景悲凉，六十余岁命丧黄泉。
2003年回过一次，比我大7、8岁的农民哥姐，所余无几，凄惨景象，不忍目睹。
发动汽车，引擎呻吟，一路爬坡。
想老者真智的抉择：山高路陡，宁愿穷等死守，也不愿只身跋山涉险。
又想同代人的命运：他在为一道陡坡摇头叹气，畏惧不前。而我却驾驭汽车，跑500公里外，拍花摄草，消谴情怀。
过了一会儿，我见他呼吸匀称，脸色复初，这才扭头问说：
去什么地方？
山上。他指头戳着前方说：不远，再拐两道山弯。

来牛湾串亲？我又问说。
不，住二儿子家，每月与姑娘调换。一个山下，一个山上，好在路程不远。
就俩孩子？
三个，大儿子银川，事忙回不来，每月寄钱来花。
你该让儿子女婿开拖拉机或自行车捎你，这大年岁，体力不支，沟沟坎坎迈不动了。
春耕，人家都忙，我现在的身骨，马马虎虎，比去冬死去活来，强得多了。那时疼得我撕心揪肺，彻夜不眠，生不如死。
听他口风，该是鰥夫，常年罹病，儿女孝顺一般。
跑这么远来照相？他嘿了嘿，拍了拍我置一旁的相机笑着说：你真能。彭阳的景色真就美，值。这一台“属马”，要一、二万块吧？足够铺上百亩的塑料膜了。
没那么贵。我也笑着说：拍拍耍耍，消闲释闷。人到老了，要忘老，还要忘病。
他点头赞同，住会又说：这地方的景物一般，翻到岭下，有个鞭杆沟，荒草没膝，百鸟鸣飞，山核桃、野榛子、紫栗子漫山遍野。沟沿还有块似驴非马的大石头，市旅游局来人还拍了照，说宋代文物，极其珍贵。

唉，交通不便，乡下人又不懂，无人理睬，废了。

老者很健谈，眼睛也亮。大概已作我为知音。
唉，有时再想，人就不能吃得太饱，一饱，无事生非，四处乱跑。就咱这穷山沟沟有啥好瞅？这几年，忽喇喇从城里下来一堆又一堆，揩香抹粉，穿花裙子，戴大墨镜，踏了庄稼，还说这里的风光好，花果成林，梯田漫山 ，空气纯净，溪水清甜……
大概追求感官刺激吧。我说：渴望原生态，什么都新鲜。

我略一思索，换个话题对他说：这些年农村变化很大，路、电、水、互联网都通到每家每户，但不知老年人的医疗保障怎样？

他忽地一愣，通身一震。好半天才抬起头来说：哪有说的那般好？60岁生活补贴，每月7、80元，不够你的一趟油钱。当然，比过去算作天堂了，若没大儿子寄钱，我汤药都喝不及……
说着说着，到家了。云飘雾绕的山间，一围围的柿子林，掩映几片瓦脊。
我拉开车门扶他出来。他攥紧我的手臂不松，说一定到家嚼顿粗粮。
不啦。我推辞说：谢谢，咱俩后会有期。
他依然不依。说：至少要到家拎一篮柿饼子再走。这东西，皮薄肉厚，只咱这坡儿太阳晒得美，红如木炭，城里买不到的。
正苦无法分身，突然想个主意。我说：草庙乡的吴乡长中午请我吃饭，不敢耽误。
这一来，他手松开。乡长，村民眼里，神圣而不可冒犯，土皇帝一样。
好的，那就不留你了，下次再来，一定要坐。
车开好远，看反光镜还站那里，朝我张望招手，直到拐过山弯。
再来牛湾，我会山头驻一会车，隔着树丛眺望那几间瓦屋。
岁月流逝，还安好吗？

2022.0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