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漫长的冬天才刚刚过去,多情的东风就徐徐吹来,春江的水才有了一丝丝温柔,河边的柳树便开始发芽了。</p><p class="ql-block">那河边老柳,褐色枝条才微露绿意,微微突起就从树皮生发,一粒粒嫩芽从树皮下钻出头来,很快便布满了整个柳枝……</p><p class="ql-block">纤纤柳枝在微风下婀娜,柳树近看好像并没有多大变化,远远望去,便可看到一抹似有若无的流动的浅黄,淡淡的似云,淡淡的如烟,就像是极寒、极冷的黎明时分,早起的农家人,他们烧柴时从屋顶升起的淡淡炊烟。这微风轻拂的,袅袅娜娜的柳枝,舞动着那缕若有似无的柳烟,在老家的小河边,在故乡的老屋旁,在我的记忆里,温润,氤氲,远远近近,深深浅浅……</p> <p class="ql-block">清晨,我还在睡梦中,就听到妈妈和爸爸在低语,说她又梦到奶奶和大姑了。</p><p class="ql-block">我的奶奶早已作古,大姑也于前年去世。</p><p class="ql-block">也许古稀的妈妈想回老家了,也许她在担心仍然健在但身体不太好的大姨,思念在她心底悄悄滋生,而她却不自知,也许是新的疫情又来了,阻挠了她的行程,她又梦到了故乡的那条小路,以及小路尽头的那座老屋,那里有奶奶在倚门而望,望着她的儿媳,等着她的儿媳回家,她知道她胆小,她常常给她作伴,在儿媳思乡的梦里,她总是以等待的姿势为她作伴,等她回家……</p><p class="ql-block">还有姑姑,年长爸妈好几岁的姑姑,一辈子都对爸妈好,对侄女好,在他们心里,她就是最温柔的亲人,最温暖的长者,是那个梦里都想的亲人,妈妈说姑姑穿了一身新衣,很漂亮……</p><p class="ql-block">妈妈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我却听得清清楚楚……</p> <p class="ql-block">妈妈说的那条小路我知道,小时候我也曾经走过,如今在那条路的一边,是奶奶最后的归宿,她在那里长眠。我们老家是丘陵地带,没有崇山峻岭,只有缓缓的山岭,那条路就在山顶,从一条大路上岔开,延着山顶东西方向延伸,路两旁是层层坡地,一层比一层低,直到山脚,有些地种着农作物,有些则荒着,地里长着野生的槐树,松柏之类,还有密密的杂草,那些树很矮,小路是那座山的最高处,从山的尽头拐下去,就是我的老院子,奶奶的家。</p><p class="ql-block">路的另一边山脚下,是一大片平原,那块很平很平的田野上,妈妈申请了一院新的宅基地,我们从奶奶那里搬出来,在新宅基地上盖了几间房子,那是我们曾经的新家,在那条高高的路上,可远眺,我的新家便尽收眼底……</p><p class="ql-block">如今,无论是老宅还是新居都成了老宅,空无一人,曾经热热闹闹的一家人也搬离故土,在他乡打拼生活,故乡那些亲人,那座老屋只能委委屈屈地藏在心里,在夜深人静时分,在不经意的梦里出现,萦绕,让人思念,依恋,一怀淡淡的乡愁油然而生,挥之不去……</p> <p class="ql-block">在我的心里还有一条路,那是我和奶奶的路,那是一条山路,连着我和奶奶的家。它也在老家,那条路有二里多地,一条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要去奶奶家,就得沿着那条小路蜿蜒向东走,中间要趟过一条小溪,要越过连片的庄稼地,还要穿过一个山沟,沿着一条长长的斜坡往下走,走到坡底便是奶奶的家……</p><p class="ql-block">我小学在老家读书,每到农闲周末,我会独自去奶奶家,有时妈妈也会指派我到奶奶家拿些东西,那条小路是我常走的路,那条小路也是我怕走的路,那条路沿着山脚,而一块靠近山脚的庄稼地里埋着很多坟,据说坟里埋的是当年打仗死去的很多无名战士,我很胆小,每次到那个地方我的心跳就会加速,脚步也会加快,尤其是在冬日的黄昏时分,寂寂原野,那些坟墓格外突兀,那些老松也格外阴森,每每走过那里,总觉得背后有看不见的人在追,追的人心慌……</p><p class="ql-block">越是害怕,越是慌乱,越出事故。</p><p class="ql-block">那天,我又从那里经过,那是深秋的一个下午,天色将晚,我又路过那片坟地,风吹着路两旁的那些包谷,包谷叶子沙沙地响,四周空无一人,我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和匆匆的脚步声,我只想赶快走过去……</p><p class="ql-block">我快步向前,不断向四周张望,突然,前方道路中间,昂首蹲着一只癞蛤蟆,那蛤蟆鼓着肚皮,鼓着眼晴,吐着舌头,浑身长着难看的疙瘩,看的人害怕,恶心……偏偏那蛤蟆并不怕我,它蹲在我的正前方,小路中间,昂着头,示威似的看着我……</p><p class="ql-block">我左右为难,向前不敢,向后更不敢,天就要黑了,我不知道是后退还是前进……</p><p class="ql-block">幸好,在对峙中,来了一位老人,我已记不清老人的长相,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到我的身后,只见他稳步向前,也不知他使用了什么方法,蛤蟆不见了。我赶紧跟上他,搭讪着,乞求着让他送了我一段,穿过那个山谷,见到老村头第一户人家,我就感谢了老者,飞快向奶奶家跑去……</p> <p class="ql-block">还在院外,隔着那道矮墙就看到奶奶在做晚饭。她没有点灯,屋前她搭的灶火棚下,她拉着风箱,那火苗随着她的风箱或大或小,或高或低,火苗舔着锅底,炉火映红了她的脸庞……</p><p class="ql-block">我推门进去,奶奶看见我来了,随手往灶火里放两个红薯,我接着她拉风箱,她继续做饭。</p><p class="ql-block">晚上,在奶奶的土窑洞里,我给她说我来时的经历,说那只可怕的懒蛤蟆和那片恐怖的老坟地,奶奶安慰着我,在那个温暖的窑洞里,在烤红薯的丝丝甜香里,我和奶奶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p><p class="ql-block">从那天开始,几乎每个周末,那条有着可怕坟地的乡间小路上,总能看到奶奶,她有时在拾柴,有时在挖草,有时就站在那里张望,她总是及时地出现在我必经的路的前方,和蔼地看着她的孙女由远到近,走到她的面前,而她的手里,她那老式大襟褂里总能藏着杏子,桃子,石榴,烤红薯,烤土豆,有一次竟然是一包饼干,在那个食物困乏的年代,在那个贫瘠的小山村,在那个目不识丁的老人那里,我得到了无微不止的关怀……</p><p class="ql-block">我的奶奶,掐指算着我放学的时间,每个周末就会准时地出现在那个地方,她怕她的孙女会害怕,所以她默默地在那个路口等待,不管我去还是不去,她次次都来,她等在那里,盼在那里……花白的头发,深情的双眸,从我出门的那一刻,她就能看见,但她从不强求,只是被动等待,被动守候……</p> <p class="ql-block">有了奶奶的等待与守候,我胆子大了,也不那么着急了。那条乡间小路变得可爱又美丽。</p><p class="ql-block">在那条通往奶奶门前的乡间小路上,我吹过春天的清风,摘过夏天的野花,吃过秋天的鲜果,追过冬天的狡兔。反正有人在前面等待,我可尽情玩耍,那条每次必过的小河,成了我的儿童乐园。</p><p class="ql-block">不管冬夏春秋,那里总有无尽的乐趣。我抓过鱼虾,捉过泥鳅,采过河里的水草,还追过岸边的蝴蝶。</p><p class="ql-block">最留恋那些柳树,春天,刚刚变软的柳条,我采了一把又一把,缠着奶奶为我编小筐筐,小篮篮,夏天,微风轻拂,跑累的我坐在树下乘凉,秋天,天高云淡,老柳树多情婀娜,到了冬天,白雪覆盖着的原野,分外洁净,那些干枯的柳枝,落在雪地上,留下斑驳的印迹,有时树上还有唧唧喳喳的麻雀,那时的日子总是那么生动而有趣,从那时起,河边依依的杨柳就走进了我的心里,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见过很多很多的柳树,也知道很多很多杨柳的故事,学过那么多写柳的诗,知道了杨柳岸晓风残月,学会了羌笛何须怨杨柳,懂得了杨柳青青客色新,也明白了杨柳依依,折柳相送的惜别不舍之情。杨柳成了我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每当看到杨柳,就会想起故乡的小河,故乡小河边那几株妩媚多姿的杨柳和柳树下花白头发的小脚奶奶……</p> <p class="ql-block">玩够了,跟着奶奶回家,用她拾来的柴禾做饭。</p><p class="ql-block">奶奶给锅里添上水,盖上盖子,往灶火里塞一把柴草,点着了开始做饭。我看着她把火点着,先是小小火苗,一阵浓烟过后,火苗大了,再塞进一大把柴草,她用力拉着风箱,浓烟过后,火苗大了,换我拉风箱,她把准备好的面团放在案板上,她用力揉面,把面擀得薄薄的,切成细细的透亮的面条,我把火烧得旺旺的,水开了,她把面条下进锅里,我又赶紧添柴火,拉风箱,祖孙俩完美配合,那美味的面条扑鼻的香,有时奶奶还会为我打一个荷包蛋,那白净清亮的蛋清,包着金灿灿的蛋黄,那自家的麦面,自家的鸡蛋,自家的韭菜,自家柿子酿成的陈醋,那碗酸汤面,是我记忆里最美味的面条,奶奶的粗瓷大碗,那白里带着蓝道的瓷碗,盛着我童年的多少快乐……</p><p class="ql-block">有时奶奶煮稀饭,我偷懒不烧火,我跑到院子里,看奶奶做饭……</p><p class="ql-block">我看着那缕炊烟,闻着燃烧的柴草味,火着了,奶奶会放一些硬柴,硬柴和草不一样,冒出的烟也不一样,风大了,烟就斜度大,风小了,烟的斜度小,烧的材料不一样,烟的颜色也不一样。看着那些或浓或淡的烟缓缓飘过灶房,飘过屋顶,向上空飘去……</p><p class="ql-block">犹喜冬日清晨,无风极冷,东方微露鱼肚白,那时的烟很清晰,而冬天奶奶有时间,她会烙锅盔,那得用硬柴,那烧出来的是青烟,袅袅青烟从房顶升起,直直飘向空中……衬着那湛湛青天,和着那淡淡面香……烟散了,锅盔烙好了,两面金黄,我等不及凉,用手掰开,中间冒着丝丝热气……那种香,终生难忘。</p> <p class="ql-block">奶奶是我们家最后一个用柴禾做饭的人,她的院墙上插满了她拣来的柴禾。</p><p class="ql-block">后来,奶奶走了,我们很少回去,再也见不不到烧柴的烟火了,再也吃不到柴禾烤成的面饼了,暧暧墟里烟成了我梦中的美景,成了我越走越远的古诗词里的人间烟火,成了我永远回不去的过去……</p><p class="ql-block">那年,姑姑去世,我回了老家一趟,看着似曾相识的小村庄,记忆中的那条小河,那些河边的柳树怎么也找不到了,河干了,那些柳树也不知所终……</p><p class="ql-block">依依河边柳,暧暧墟里烟成了我今生最美的记忆,成了我最深情的回忆,在每一个思乡的梦里,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那些柳,那缕烟便会轻轻地,轻轻地来到我的身边,像我逝去的奶奶,像我离去的姑姑,还有那遥不可及的童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