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天涯

沧浪琴主

<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p><p class="ql-block"> 落日西沉,屋门前的老狗吠了几声,北方的夜就静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夜里,老方早早地睡下了,身下的火炕烧得滚烫。今天是他六十大寿,一大早女儿女婿就来过电话了,女儿说本想着要回来,但孙子还没放寒假。老方在电话这头急得直摇头说:“不用了不用了,老头子了,过生不过生的,都是过日子,孙子读书要紧。”饶是这样,晚饭的时候,老方还是为自己煮了一碗面,倒了一碗酒。</p><p class="ql-block"> 人是老人,酒是陈酿。微醺的老方躺在炕上,沉沉地呼吸,嘴里喷出浓烈的酒气。那酒还是前两年,女儿女婿从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带给他的。老方心想,好在还有点酒气,让这冷冷清清的屋子,多少有了点人气。</p><p class="ql-block"> 北方的冬夜,比寒冷更冷的,是荒凉!</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老方睁着眼,看着暗黑的屋顶。心想:要在以前,这青瓦的屋顶层层叠叠像溪流。入了冬,那屋梁上吊着腊肉,挂着香肠,还有秋天里收获的花生,大豆。夜里常常有邻家的猫儿飞檐走壁来偷食,门口的老狗就狂吠。如果是夏天,那屋顶仅有的几片玻璃亮瓦,刚刚能够透过月色,看见星光。那时候,女儿还小,待得女儿睡熟了,后山上的张寡妇有时候还会过来帮他煮第二天的早饭,或是在屋后的小河沟里浣洗衣裳。那时候的他多年轻啊,夏日里干完一天的活儿,那衣裳早被汗水湿透,老远都能闻到那一股子汗酸味。那些年,也真是多亏了张寡妇。</p><p class="ql-block"> 只是而今......</p><p class="ql-block"> 老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这二十年来的寂寞,从心底最深处,吐得一干二净。可是,水泥夯平的屋顶,那样的干干净净,了无生趣。腊肉香肠在这天寒地冻的北方农村早就不时兴了,邻村的猫儿也不知流落到哪里觅食偷欢去了。这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仿佛这一路埋头走过的,漫长又短暂的二十年的光阴。</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老方的老家本在千里之外的重庆开州乡下。祖上世代为农。住的房屋是祖上留下来的,屋前有院坝,院坝边上种着月季、腊梅和杏花,屋后一株桃,一垄翠竹,以及成片的柑桔林,再往后,隔着一条清凉的小河沟就是他们家祖祖辈辈耕种的土地。那翠竹与柑桔林的中间掩埋着的是方家数代的祖坟。二十年前,因为兴修三峡水利,老方不得不带着年幼的女儿背井离乡,在举目无亲的安徽砀山安家立户。</p><p class="ql-block"> 有什么法子呢?面朝黄土背朝天,农民就得靠天地吃饭,哪里有土地,哪里就是家!</p><p class="ql-block"> 记得那是2002年初春,当移民政策宣贯到老方家里的时候,老方刚从地头回来,一张破旧的汗巾正搭在肩头。移民干部端坐在老方家的堂屋正中,见了老方,语重心长地说:“老方啊,你们可真是赶上好时候了。”老方一头雾水。移民干部又说:“三峡移民,举国大计,我们任何人不得拖移民的后腿,我们任何人也拖不起移民的后腿呀!”此时,那干部似乎面带愠色。老方一辈子待在农村,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听到拖后腿三字就发怵,顺手扯过肩头的汗巾在脸上擦了个来回,急切地说:“移民就是要从这里搬走吗?可是,我这地是祖上留下来的,屋是祖屋,屋外面还有那一坝子的祖坟......”来不及等老方说完,那移民干部就信誓旦旦地说:“土地与房屋都不用操心,国家早给你们安排好了。去了那边,地由国家分,比你现在只多不少,屋是国家统一建的移民房,一楼一底的水泥板屋,不比你这筛风漏雨的老房子强?至于祖坟......哎,我们要以大局为重呀!大局,大局!”那干部一边强调大局,一边伸手在老方的肩头使劲地拍了又拍。接着,来不及等老方说话,那移民干部话锋又一转:“你们要感谢国家的政策呀,据说那边盛产苹果,昨天那边的干部还在说,给你们每家种了几十棵苹果树......”这时,五岁的女儿,灰头土脸地刚刚从外面玩耍了回来,听到“苹果”俩字就开始大声嚷嚷:“我要吃苹果,我要吃苹果......”老方看着女儿,摇头坐下,一边用手捶了下桌子,一边长长地叹了口气。那移民干部趁机掏出了一份协议书放在老方面前说:“老方,对了哦,这不过去了,不仅住新房子,娃还有苹果吃。哎,这娃看着也真是可怜,你们搬过去,三两年的,再给娃找个妈,这不日子还是过得红红火火的嘛......”老方就这样,稀里胡涂地在那白纸黑字上摁了手印,临别时那移民干部还在她女儿脸上揪了一把,笑着说:“谁曾想,你爷儿俩竟这样命好。”然后打着哈哈,仰天长笑地走出了老方家的大门。</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老方与方嫂伉俪情深。在女儿两岁那年,方嫂又怀上了。小两口满心欢喜,心里暗想:“老天保佑,是个男孩吧!”在农村,农活儿重,靠的全是体力。如果一个家,没有儿子,先别说断了香火,愧对祖宗,就是以后自己老了,该依靠谁去?对于农家来讲,男人就是天,儿子就是未来的天,如果连儿子都没有,那这个家也就没什么指望了。</p><p class="ql-block"> 而今,眼看着这方嫂又怀上了,小两口真是欢欣鼓舞,满怀希望。可是,那些年,计划生育管控严格,可怜了方嫂,自从怀上了二胎就开始东躲西藏,不敢落屋。眼见着十月怀胎,瓜熟蒂落,就在临近产前的某天夜里,趁着月黑风高,漂泊已久的方嫂想偷偷回家待产。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偏偏不偏不倚,刚刚遇上从老丈人家喝酒回来的村长。那是千斤重担大家挑,人人肩上有指标的年代,那村长为了这点指标也算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竟然在酒醉饭饱偏偏倒倒之际还撵了方嫂半片山......明月地里,村长奋起直追,方嫂逃命心切, 一不小心,从山坡滚到山脚,可怜方嫂与腹中胎儿,还来不及见面,已是生死永诀。</p><p class="ql-block"> 后来,村长成了全县计划生育标兵,县长亲手给戴的大红花,老方与两岁的女儿却从此孤苦无依。</p> <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好在还有邻村的张寡妇。</p><p class="ql-block"> 说是邻村,其实就是老方屋后,半山腰山梁上的一个小村庄。农村人习惯了山间小道,从老方家到张寡妇家,来来回回不过十多分钟。话说张家的儿子,自幼多病,一路磕磕绊绊好不容易长到二十岁,依旧是咳嗽咯血病秧子,城里医生说是肺结核。那个年代,肺结核就是绝症,张家老太青年守寡,就这一根独苗,这下得了绝症可咋办。那张老太向来爽直,心想,好歹得死马当做活马医。从城里看病回来,立即就请来了村里最著名的半仙看风水,跳鬼神。闹腾了好大一阵,那半仙才神神叨叨地说:“这病,都是冲撞了神佛,而今,只得娶个媳妇来冲喜。媳妇娶进门,这病自然就好了。”张老太心想,这也好,即便儿子实在是留不住,万一娶了媳妇,留下个孙子也好啊。于是张老太倾其所有,好不容易托人从更远更穷的山村娶来了年轻漂亮的儿媳——张寡妇。显然,漂亮的儿媳并没有如愿留下儿子,更没有留下孙子。娶亲不过三个月,张家的喜事就变成了丧事。从此,张老太便只得与儿媳张寡妇相依为命。张家,就只剩了婆媳两代寡妇。</p><p class="ql-block"> 那天,张寡妇带着婆婆去城里看医生,回来时,已近中午,老人家饥渴交加,实在走不动了,刚刚遇上从地头回来为女儿煮饭的老方,于是就在老方家屋前的院坝边坐下来歇脚。“喂,他大哥,娃他妈呢?”张老太本就性情爽朗,这会儿在别人家屋前休息,自觉有些不意思,于是无话找话地和老方扯着闲话。老方呵呵一笑说:“这不前些日子,计划生育,他娘与肚里的孩子都计划掉了嘛。”张老太顿觉失语,吱吱吾吾地不知如何作答,旁边的儿媳张寡妇倒是留了心,轻声说:“哎,想开些,政策在这儿,也是没办法的事......”自那以后,这张寡妇便常常和老方家走动来往。要么为父女俩送点自家种的新鲜蔬菜,要么为老方家的女儿绣双鞋垫或是缝个补丁。老方也是知恩图报的人,平日里张寡妇家换个灯泡,修个水渠,或是丰收的季节割麦打谷,也是二话不说,当仁不让。</p> <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 二十年了......老方翻了个身,伸出手给自己掖了掖左肩松动的被角。</p><p class="ql-block"> 被子旧了,变得软腻,这让他常常想起很多年前,在故乡,南方的乡村,遇上天气好的时候,张寡妇总会过来帮他拆洗被单。一根细草绳,从屋檐下横穿到园坝中央,那些被单在张寡妇的手里翻来滚去,最后再用米汤浆洗,两人就对面站在院坝里,一人拿着被单的一头使劲拧。年幼的女儿就从屋子里捧出新摘的桔子,一路跌跌撞撞,桔子滚落一地......回想起来,故乡的冬日,午后的阳光,真是温暖又柔软啊!老方不禁又裹了裹身上的被子。</p><p class="ql-block"> 那一天,移民的干部来向他宣传政策,他一下子就懵了。但也忍不住指了指屋后半山腰问:“只是我们一个村搬,还是邻村都搬呢?”移民的干部把红头文件往他家吃饭用的八仙桌上一放,指着那白纸黑字的一行蝇头小楷大声说:“你看,你看,海拔175以下的农户,全搬。那半山腰的邻村,虽然只爬半片坡,可已经175以上了。他们当然想搬了,搬过去住新房,自来水,热炕头一应俱全。可惜了,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机会。所以,老方啊,你要珍惜呀......”边说边伸出手,意味深长地在老方的肩上拍了拍。</p><p class="ql-block"> 当天晚上,老方早早地哄睡了女儿,转身就去了张寡妇家。他想,这么大的事,怎么得先通知下她吧。</p><p class="ql-block"> 六月的天,黑得晚,待老方才出了门,天还麻麻亮未黑尽。他没走几步,就看见那张寡妇正站在家门口的半山腰向他挥手。待老方走近了,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张寡妇就迎了上来:“听说你们村要移民?”“是啊,说是175以下全要搬,这175是个啥东西呀?”张寡妇说:“管他啥东西,这可咋办呢?”说完,似乎又自觉失语,立即打住,扭头看向天边。红日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天边只有远山黯沉的黑影。</p><p class="ql-block"> 这时,张老太柱着拐杖从屋里踱出来,见了老方,一团和气地问:“他大哥,听说要移民呢?”老方连忙接过话茬:“是啊,下午刚刚收到通知,这会儿正赶来向您老报个信儿。”张老太看了看一旁的张寡妇,微笑着点点说:“好啊,这是好事儿啊,以后就住新房了,听说那边政策好,要不了几年,还可以给娃找个新妈。”老方顿时慌张起来,只觉手足无措,急切地想打断张老太的话,而一旁张寡妇的脸,似乎顷刻笼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薄薄的冰霜。</p><p class="ql-block"> 张老太说完话,就又转过身,踱回屋里去了。边走还边反过手,敲打着自己的腰说:“哎,走了好,走了好。”留下不知所措的老方和张寡妇俩人儿。</p> <p class="ql-block"> 七</p><p class="ql-block"> 老方先开口了:“要不,你和我一起走,你给娃当妈。”张寡妇刚才还冷若冰霜的脸,突然就面含春风,冰雪融化,她轻声说:“这怎么行?老太一个人,这些年身体又不好......”“把老太也一块带走?”咳咳咳,猛然间,老太的屋里响起了一阵猛烈的咳嗽。张寡妇赶紧将食指压在嘴唇上,低低地说:“可天下没这个理儿呀,老太的儿子,和公公还在这屋后守着呢......”老方向那屋后望去。村里的规矩,家里死了人,便就近安葬在自家屋后的坟地里,一代代,一辈辈,那就是自家的祖坟。一年当中,风调雨顺,那全靠祖宗保佑,所以逢年过节,修坟祭祖,就成了全家人最大的事儿。若是哪家的孩子争气,村里人会说,你看,他家祖坟上冒青烟。若是与哪家结了梁子,就说那简直像是挖了他家的祖坟。而今,即便老太自己愿去,可他家屋后那一溜烟儿的祖坟呢?</p><p class="ql-block"> 最后,张寡妇似乎横下一条心说:“要不,你就干脆入赘到我们家,这样,你和娃就都不用走。”老方说:“可是土地咋办。移民就是因为土地不够分,退万步讲,我愿意入赘,张老太也同意我入赘,可如果你们村没有土地分给我,我这不到四十岁的壮劳力,不就真成了累赘了吗?”此时,天边,一轮圆月渐渐升起来,老方不禁觉得那明月,像是一个光鲜夺目的巨大窟窿,正不动声色地吞嗜着这个苍凉的人间。</p><p class="ql-block"> 那几乎是老方记忆里,与张寡妇惟一的交心。只是,两个耕种了一辈子,从未走出过大山的农民,竟然惟一的谈话就是三峡移民。三峡移民,举国大计,这沉重的话题似乎压得两个人喘不过气来。当然,后来,便也不需要两个人喘气了,移民的干部说:“走吧走吧,县委书记亲自给你们戴大红花,亲自将你们从这边的家门口送到那边的家门口,这可是无上的光荣啊,也该你老方家祖坟冒青烟了......”</p><p class="ql-block"> 老方想着自己新丧不过两年的妻子,还有尚未出世的孩子,还有自家屋后竹林下,那大大小小的坟。老方指着自己的列祖列宗问:“可是,他们该怎么办啊?”移民干部当场把胸脯一挺,振振有词地说:“这可是举国大计,你尽管放心。”“可是,先人们早已入土为安,不迁走吧,以后沉入水底,万世不得翻身,迁走吧,肯定翻尸露骨,又是对先人的大不敬......”老方的眼圈顿时红了。那移民干部,一边催促老方收拾行李,一边说:“放心走吧,先人们都乐意看着你爷儿俩以后过那边去过好日子呢,说不定,你今天这一切,还是你老方家这些列祖列宗保佑的呢。”说完也不管老方到底怎么样,一群人自顾自的打着哈哈。</p><p class="ql-block"> 临行的那天,十多辆大巴车开到了老方家的屋门口,全村人扶老携幼,大包小包地往车上挤。送行的人,将行的人,相互拥抱,哭声一片。老方暗自庆幸:“哎,好在孤儿鳏夫,要不这生离死别的场面,真是让人受不了。”想虽这样想,但老方还是在人群里左顾右盼,他心里到底有放不下的人。突然,只见山坡上,张寡妇正飞一样地从山上跳下来,三下两下就跳到了面前。女儿远远地叫着张姑,一头扑进张寡妇的怀里。张寡妇眼圈通红,一手理着女儿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边将手上的一个布包递给老方。老方接过来一看,沉甸甸地,那里面是一袋子新摘的桔子。张寡妇说:“带上吧,据说新地方就吃不到这个了......”老方使劲地点头,一个劲地叫娃说:“谢谢”。</p> <p class="ql-block"> 八</p><p class="ql-block"> 是啊,故乡的桔子那可是真甜呢。</p><p class="ql-block"> 老方不禁咂咂嘴。想着自己年轻的时候,那屋后空地种满了柑桔树。秋天,那树上开满了花,无数的蜂蝶从远方涌来,女儿就喜欢蹲在那树下,一朵一朵地捡起那些白色的小花。有时候张寡妇在厨房里忙活完,就顺手从洗锅的刷把上掰下来一根细竹签,将那些花儿一朵一朵的穿起来,再戴到女儿头发上。有一次,张寡妇回娘家,他还特地送了张寡妇一大袋柑桔。他种的广柑,比别家的都大都甜,他种的蜜桔更是鲜嫩多汁。那次,张寡妇从娘家回来,还特地给他织了一条灰色的围巾。</p><p class="ql-block"> 对啊,我的围巾到哪里去了?老方不禁在自己脖子上摸了摸。脖子上空荡荡的,惟有几根胡须,硬得扎手。老方又不禁笑了:“老家伙,你真是老了,那围巾都二十年了,即便还在,也早该千疮百孔了吧!”再伸手摸摸自己的枕头下,那是女儿前些年织给他的新围巾。</p><p class="ql-block"> 想起初来的那些年。原以为一个村的人,会全安排在一起,谁知道这北方土地广博,大家零零散散地分到了四面八方。老方家两人,却是实实在在住进了一楼一底的小洋房,但是屋前没有院坝了,新收的五谷杂粮也没地儿晒,屋后没有了竹林和桔树,倒是成片地种着苹果树。那苹果树与柑桔树虽然都是树,但种植方法上却是千差万别,好不容易待得老方自家树上长出了苹果,女儿没吃两个就开始厌嫌了:“哎,还是家里的柑子好吃,爸爸,你什么时候带我回去呀,我们要在这里住多久啊?”或是:“爸爸,我想张姑了,想吃张姑煮的酸辣面了。”最初的几年,女儿天天跟他闹、想那南方,气候温婉,饮食讲究,再不济,家里还能舀一勺红油辣椒,煮碗面条又香又辣。可这北方。老方想想晚上自己给自己煮的那碗面。哪里来的辣椒呢?安徽砀山最为著名的小吃就是白水面条。何谓白水面条,以南方话讲,那就是没盐没酱没油没料的清水面。</p><p class="ql-block"> 哎,砀山砀山,仿佛天注定,这一生都在飘荡......</p> <p class="ql-block"> 九</p><p class="ql-block"> 四十岁那年,老方带着女儿,一脚踏进了砀山。那是与自己故乡毫不相干的地方,若非三峡移民,整体搬迁,可能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在中国的另一端,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这里虽说在安徽,世人都误以为地处江南,可来了才知道,这里是地道的北方。地里种的是小麦,灶头蒸的是各种馍。老方突然怀念起某年春节,张寡妇和他在屋檐下用石磨推汤圆。那时他不过三十八九岁,冬日的午后,他奋力地推着磨,张寡妇将泡好的糯米一勺一勺地喂进石磨里。那天,张寡妇穿蓝底白花的小棉袄,腰上系了条红色的,镶着木耳边的围裙,她的身后是他家半掩的木门与新漆的绿色的窗棂,金色的冬日的暖阳照到她的脸上,她的身上,显得她的脸那么雪白。</p><p class="ql-block"> 前些年的某天,女儿给她来过电话,其中有意无意地提起过她。女儿说:“张姑现在很好,两个儿子,阳光帅气......”女儿突然又停顿,然后说:“张姑对我们一直都挺好的。”当时,老方的心里一个咯噔,瞬间又平静下来,是啊,二十年了,其实,这又岂止是二十年?这分明就是普通人的一生啊。”张寡妇,也该年近半百了吧。</p><p class="ql-block"> 想着自己,这漂泊辗转的二十年。刚来安徽吧,也不是没想过给孩子找个妈,可是那真是一穷二白,白手起家呀。先别说同样的耕地犁田,南方与北方都差异巨大,就是人家日常说话,自己都听不懂。前两年总是在疲于奔命的让自己安顿下来,好不容易女儿念中学了,又生怕家里多个人,女儿不习惯,影响了她的学业。记得那次,邻家的大婶带来了一个女人来他家,大婶说女人年前死了丈夫,干活儿一把好手,儿子刚上中学,正好可以和女儿作伴。老方瞅了瞅那女人,皮肤黝黑,人高马大,说起话来也是粗声大气,突然,张寡妇的影子就不停地在他眼前晃动。那天,女人为他和女儿准备了晚饭,女儿放学回来,吃着女人精心烙的馍,不停地抱怨:“爸,这谁做的,又冷又硬,牙都硌坏了。”老方指着站在旁边的女人,笑了笑说:“这是你王姨。”女儿顿时翻过来一个白眼。那个白眼,老方至今仍记得。</p><p class="ql-block"> 女儿高中毕业后,毫不犹豫地去了重庆,女儿说:“从出来的那天起,我便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回家去。”老方默默地点了点头说:“好!”自己这一生就这样了,可孩子这一生才刚刚开始啊。想着自己,刚来的那会儿,在屋后种了棵楠竹,那是临别的时候从自己女人的坟头边挖过来的。当时他想:就算带不走你娘儿俩,但也得带一点关于你们的念想吧。谁曾想,这北方的土地与气候,根本种不了楠竹,那种在地里的竹苗,还没开始成长,便死去了,像是他自己,离开故乡以后,早已死去的心。</p><p class="ql-block"> 老方觉得女儿比自己勇敢,这么多年了,自己像是那株死去的楠竹,可女儿却是像是一枝极富生命力,却又从未融入过异乡土地的竹苗。十八岁的女儿只身前往重庆打工,其间竟然遇上了年纪相仿的同乡,然后顺其自然的结婚生子,回故乡安家立业。女儿的婚礼是在自己的故乡举办的,据说女儿的婆家距当年张寡妇的家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女儿说:“小时候的山路没有了,而今村村通公路,家家做生意......”女儿说:“我的婚礼,您还是回来看看吧”老方说:“地里的麦子马上就要收获了,万一遇上冰雹,这一年的收成没了,还是等你回来吧。”</p> <p class="ql-block"> 十</p><p class="ql-block"> 而今女儿结婚好些年,孙子也念幼儿园了,记得女儿结婚的第一年,带着女婿回家,听着女婿满口的乡音,老方突然觉得那样亲切,亲切像是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女婿说,当年老方他们搬走以后没多久,他们曾经住的家就被水淹了,昔日寻常的桑麻田园,眼下已是碧水微澜。而今,湖丰湖已是新巴渝十二景之一,在全国都叫得响名号呢。女婿边说边竖起大拇指,还不停地向老方点头。老方只想问,以前他屋后的那一地的祖坟呢?可嗫嚅了半天依旧没有问出口。女儿新婚,女婿又是第一次来家里,欢天喜地,兴高采烈的事,怎么能扫他们的兴呢?女婿说:“现在,张寡妇家已是绝对的湖景房,张寡妇又极会过日子,小儿子还在城里念高中,大儿子高中毕业了就一直跟着她两口儿干。他们一家,在屋前屋后又拓宽了几亩地,种了花草,建了民宿,游客们络绎不绝,那日子可是红火得不得了哟......”</p><p class="ql-block"> 女婿说的时候口若悬河,眉飞色舞,老方却越听越觉得冷清无趣,说到底,那都是别人的日子,与自己有什么相干呢?</p><p class="ql-block"> 老方今天就六十岁了,按家乡的规矩,老人六十岁生日这天,当女儿的就要把寿衣,寿材送给父亲作寿礼。可是,那到底是千里之外,家乡的规矩了。北方,或许是不时兴这些的吧?想到这些,老方觉得这冬夜似乎更冷了些。</p><p class="ql-block">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晚上喝过的两杯老酒,这会儿酒劲也渐渐散去。北方的夜早已沉沉睡去,连屋门口的老狗都没了声息。很多年前,女儿回重庆打工的时候,老方养了这条狗,而今,连狗都老了。老方闭上眼,他想:“这该死的北方的夜,这比荒凉还要凉的,是永无止境的漂泊与寂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