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77年高考的那些事

洪元

　　日子过得真快，距离77年参加高考已经45年了。往事历历，当年备考、报考、参考时的情景点点滴滴常常浮现眼前。借大学班级这次出毕业40周年纪念册之机,将难以忘怀的往事记录成文。

高考资格

75年初，当了六年知青之后，我因为腿疾终于从海南岛农场病退回到长沙。户口因为公安局和知青办相互推诿而迟迟没有上好，我成了没户口、没工作的社会青年。76年我到长沙市六中代课，任一个高中班语文老师及班主任，兼管学校文艺宣传队的乐队训练。直到77年上半年上好户口，才又重新成为长沙人。

9月的一个星期天，我正带着乐队训练，校团委书记姚利群跑来悄声告诉我："听说今年可以自愿报考大学，不需推荐了，你考吗?" 震惊之余，我更多的是困惑：我没有工作单位，上哪报名？谁给我政审、盖章？到了10月份，学校已经有8、9个年轻老师开始复习，准备报考了，一些老教师也热心地给他们辅导各科课程。我羡慕、旁观，但没有参与，因为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一天一位老教师对我说：“我们老教师在议论今年谁能考上大学，都说如果能考上一个，那一定是你。”他的话给了我极大的冲击，但多年的惯性思维让我始终无法解开报考资格的困惑，不敢心存奢望。于是每天仍按部就班，上课、当班主任、训练乐队。

很快到了11月，看到备考的同事在练习写作文，我也凑热闹跟着写了一篇，交给出题的张老师审阅。记得张老师认真地看完后，连连点头说：“考取了，考取了，凭这篇文章你一定能考取。”他的话再一次惊到了我，瞬间动了考大学的念头，于是开始打听社会青年高考报名的途径。之后我又跟着其他备考老师一起写了几篇习作，每篇都被他们传阅，甚至被借给他们的同学、兄弟姐妹传看，成为一段佳话。

报 名

经人指点，我找到户口所属街道办事处报名，他们告诉我：社会青年是在街道报名，但病退知青能否参加高考上面没有政策，你自己到市革委会去问问，于是去了五一路的市革委会接待处咨询。接待处的干部听说我是病退知青，立马很坚决地说：“高考要招的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人才，你们病退知青首先身体就不合格，肯定不能报名。”我只觉得血往头上涌，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流，多年的委屈全部倾泻而出。我一边抹泪，一边大声说：“我15岁下乡当知青时有谁给我们体检过？有谁说身体不好的可以不下农村？我在农村把身体累坏了，但我不是传染病，生活可以自理，为什么不能考大学？”那干部愣了 ，安慰我说：“你说得有道理，我会把情况向领导汇报，争取今晚开会研究，你明天来听消息吧。”第二天得到的消息是：病退知青经指定医院体检合格后可以报考。虽然与其他考生的体检通道不一样，但终于有了报名的资格。我最终以高中同等学历及社会青年的身份报名成功，三个志愿分别是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历史系、地理系，没有宏图大志，只望能上大学。不知77年长沙市病退知青有多少人考上了大学？他们是否知道这中间也有我的一分努力？

复 习

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白天上班，晚上复习，手头资料很少，任何一份能拿到手的题目都是宝贝。有一天上班途中偶遇老邻居刘伯伯，他当时是省教育厅的处长。得知我准备参加高考，他问：“你数学怎么办？”他了解我只读过一年初中就下乡当知青了，中学数学基本上是个空白。我说：“放弃数学，争取其它科目多拿分。”可他告诉我，今年高考有“见零不取”的规定，放弃数学就是放弃高考。我很沮丧，把消息告诉了父亲。爸鼓励我：“还有三个星期，我用三个星期天帮你把中学的八册数学梳理一遍，能拿几分算几分。”接下来的三个星期天，爸按照上午一册、下午一册、晚上一册的进度给我补数学。高考前真的把从初中到高中的数学书全部讲解完毕。记得最后合上书时，爸问我：“你还听得进吗？”我答：“不能。”爸说：“我也脖子硬了，讲不了啦。”不久之后体检，才知道爸患有严重的高血压，血压高达120—210，他是拼着命在辅导我。

考 试

去考试的第一天早上，我按照老传统吃了一根油条，两个鸡蛋，讨个100分的好彩头。语文考试第一个题目是拼音：women de mudi yiding yao dadao , 第一眼没看明白，这是拼音吗？拼音不是一个字一个音节吗（我小学老师是这样教的）？一下子有点懵，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是拼音，是一个词一个音节。顺利做完，心情很好。作文《心里有话向党说》是一个很好写的题目，第一感觉是把党比作母亲，把心里的话向母亲诉说，喜怒哀乐，千言万语，得有多少话要说呀！顿时激情满怀，文思泉涌，八百字的篇幅随便就突破了，看看时间，煞笔，收尾，交卷，自我感觉良好。

回到家门口，只见几个考理科的邻居和他们的父母正围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原来他们都不知道第一题拼音的答案是什么。当我说是“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后，只听到一片叹息声，五分的题呀，丢得太可惜了！

吃饭时，复述了一下我的作文，爸很放心地肯定：写得好。再问我弟弟怎么写的，这个典型的、不喜欢抒情的理科男说：“不记得写了些什么，只记得写了无数个‘啊’和‘哦’”。

政治、语文顺利考完，最考验我的数学终于开考了。打开试卷，浏览一遍，选着自己似曾相识的题目下手，可没有一个题目能做得完整，临时抱佛脚记住的各种各样的公式在我的脑子里乱成一团，缠杂不清，真是解不开、理还乱。一个监考老师站在我旁边看我做题，每当我演算不下去时，他就紧张得出粗气。我想他可能是数学老师，看我前面两场考得还行，数学却如此不堪，帮我着急了。就在此刻，灵光一现，终于看到一个可用“韦达定理”演算的题目，我清楚地记得这个公式，于是调整呼吸，平复心情，很轻松地做完了这道14分的题目。爸爸跟我对了答案后，确认我稳得这14分，非常高兴。后来才知道，在一同参考的兄弟姐妹中，他最希望我能考取，因为我很快就要满25岁了，可能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而弟弟妹妹还可以来年再考。

最后一场是史、地综合，午饭时我突发奇想问爸爸：“湖南的气候对农业有什么影响？”爸是著名的农学家，问到他专业上了，他详细给我做了讲解、分析。下午地理试卷中还真有一个相关的分析题，我胸有成竹，娓娓道来，将这道题轻取囊中，真是冥冥中如有神助！

录 取

高考结果终于来了，先是在学校统一报考的几位老师接到了通知，全部过了录取线。我是在街道报考的，需自己到区招生办查询。二话不说，立马去了区里，远远看到区办公楼外围满了人，近看墙上贴了一排红纸，上面写了很多名字，是过线者名单。旁边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笑眯眯地说，这都是些秀才呀！我钻进人群，一张张细细查看，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虽然在知道学校那些同事都过了线时已对自己有了几分把握，但这一刻仍然心跳过速，一路飞奔回家报喜。

77年高考只公布了录取线和过线名单，而没有公布考生成绩。那时候人很单纯，没有走后门打听分数、甚至找关系帮助录取的不正之风，只知道过了线就有被录取的可能，安心等吧。期间有人提醒我，你没有工作单位，凭这病退知青和社会青年的身份可能很难被大学录取。我已心如止水，努力过了，尽人事，听天命吧。78年3月初，我接到了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的录取通知，命运从此改变。77年高考圆满收官。

77年恢复高考是一件划时代的大事，12届莘莘学子共赴考场，其中不乏师生、父子、夫妻同场竞技，比拼之激烈空前绝后，录取率仅为4.8%，更关键的是它标志着中国在十年动乱之后重回正轨。我亲身经历了这一段岁月，从15岁到25岁的十年间，被裹挟于历史的大潮中，看风云变幻，听时代脉搏，最后绝地一击，成为这4.8%中的一员。和同时代的人相比，我是幸运的，只是为这幸运付出的代价太过大了些。

77级大学生以其在中国教育史上的独特地位，为世人关注，一时间万众瞩目，被誉为天之骄子。在之后的几十年中，他们不负众望，叱诧风云，在各个领域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如今大幕缓缓落下，他们将陆续退出历史舞台，回归家庭，含饴弄孙。但作为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人群，他们永远不会被后人忘记，如同一朵晶莹的水花，永存于历史的长河之中！

附：高考相关小故事

77年高考时，小妹妹已经下放在长沙县当了两年知青。她曾经是长沙市一中的学霸，当年的考试题目对于她来讲非常简单，除了语文，其他几科考试她都是提前一个多小时交卷。最后一科考完，她难抑心中的激动，在试卷末尾空白处写下了“77年高考胜利结束”几个字。我爸知道后很痛惜地说，这有在试卷上做记号、舞弊的嫌疑，弄不好试卷会作废，要她做好78年重考的准备。结果有惊无险，她顺利地被清华大学录取。有传言说她是77级的湖南理科状元，不知真假。发通知书那天，她正在田里劳动，公社广播站用长沙县话喊：“唐田大队＊＊＊来拿清华大学通知书。”生产队大队长在她身边疑惑不解地嘟囔：“城里人真有味，青蛙大学？蛤蟆的事还要读大学？还要去北京读？”

2022 . 6 . 28 . 上海

68年底，初中同学即将“奔赴农业第一线”，20天后我去了海南岛农场。

71年下乡两年后，我第一次从海南岛回长沙探亲时的全家合影。77年四兄弟姊妹一起考大学，父亲辅导功课，母亲保障后勤，邻居笑我家是6人考大学。

我的第一届学生。76年，我是代课老师，比他们大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