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年四季中,我最喜欢夏天;在所有的夏天中,我尤其喜欢故乡的夏天。</p><p class="ql-block">故乡的夏天,生动活泼,热烈奔放,欣欣向荣,豪爽大气。</p><p class="ql-block">烈日当空,艳阳高照,我戴上麦秆扎的大草帽,一个人出发,从一条沟到另一条沟,从一道梁到另一道梁,从一个峁到另一个峁,从一座山头到另一座山头,大汗淋漓,但乐此不疲。一山一梁,一草一木,一溪一池,一石一虫,皆是风景。只要有时间,只要有空闲,只要有艳阳,只要家人不强行阻拦,我必然出发。这是我一个人的美妙时光。沿着羊肠小道,踏着齐膝的荒草,想走就走,想歇就歇,想望就尽情地张望,想思就漫无边际地畅思。时间是自由的,心情是自由的,目光是自由的,思想是自由的,一切都是自由的。飞过来一只蜻蜓或小虫,飞向哪里,是它的事,无关于我,我至多瞥一眼它的形状、它的轨迹。眼前的某株小草或某棵树木的某个枝条却不那么自由,山风拂来,它要向着风的方向摆动,却被我牢牢地控制,它摆动的方向全凭我的手指,我的喜好,我的心情。就是吹来的山风,也要看我的眼色,听我的指挥。我将大草帽在风路一横,帽后便是一个平静的世界,风只能在帽子的另一侧,像蚊子一样盘旋着,嗡嗡着,心有不甘,也无能为力。此刻,草是我的草,树是我的树,山是我的山,风是我的风,眼前的世界都是我的世界;我一个人便享受着故乡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清风阳光,还有头顶的蓝天,蓝天上的朵朵白云。</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我一年又一年地走,一遍又一遍地走,从青年走到了中年,从满头青丝走到两鬓斑白;每一个夏天,故乡的山水都要被我的脚步齐齐丈量一遍,故乡的草木都要被我的目光认真检阅一遍。故乡的山山水水,故乡的一草一木,故乡的每一栋房屋,每一口窑洞,都深深刻印在我的大脑中。故乡夏天的韵味,如同我额头的皱纹,随着年龄的增长,愈来愈浓,愈来愈深,愈来愈与我融为一体,成为我灵魂的一部分,精神的一部分,成为我挺起腰杆直立行走的支柱。</p><p class="ql-block">我一遍又一遍地走,一年又一年地走,直到某一年,有亲人离世,我的脚步便噶然而止。不是故乡的山水变了,不是故乡的夏天变了,不是夏天的韵味变了,也不是我对故乡的情感变了,而是我的心情变了,是我的心绪变了。</p><p class="ql-block">从此,故乡的夏天,便永远停留在我的记忆中,停留在我的回味中,停留在我一遍又一遍用心力咀嚼、用脑力幻化的发呆中,停留在我一夜又一夜不变地点、甚至不变场景的梦乡中。</p> <p class="ql-block">在不转山不转水的日子里,老庄子的门前便是我张望故乡、感受故乡夏天的最佳去处。中午大太阳时光,我端上一碗母亲擀的臊子面,坐在老家门前大槐树下的柴墩上,慢慢地品味每一根长面的筋道,细细地感受每一块鸡蛋的酥软,轻轻地咀嚼每一根菜叶的清香,而我的目光,在手中的饭碗和远处的青山间不停地转换,在故乡的小河与头顶的蓝天白云间不停地转换,在村子里废弃的窑洞与新建的房屋间不停地转换。故乡的夏天,在我的一顿午饭中,被我,一个长年流浪于外乡的游子,用眼,抚摸了无数遍;用心,琱镌了无数遍;用情,收藏了无数遍。</p> <p class="ql-block">夏天的徬晚,是故乡沸腾的时间。山上的羊,沿着小道,一群又一群,奔向沟底,在小溪边狂饮,一边饮一边“咩─咩─”地叫着,呼喊着同类。沟里的牛,一队又一队,在放牧者的吆喝声里,腆着肚子,慢条斯理,悠哉游哉,不时地回过头去,“哞─哞─”,寻找着自己的子女。牧羊人、牧牛人扛着一天的收获,要么一捆干柴,要么一捆药材,要么一袋猪草,在溪边,在河边,吆喝着,喊骂着。有骂羊的,有骂牛的,有骂其他放牧者的,也有骂过路的行人,甚至还有不着边际的乱骂;为规则,为气氛,为自己一天的辛劳,甚至为路边的一块石头、一根木棍……不一会儿,故乡的大坝上,一队队羊,一队队牛,在熙熙攘攘中前进,朝着家的方向。这种熙攘,一直持续到山巅模糊,河流归隐,月上塬畔,蛙声四起。</p><p class="ql-block">故乡的夏夜,是一支歌,是一首诗,是一幅只需听觉的画。蛐蛐在柴垛里细语浅吟,萤火虫在草丛里流光飞舞。河滩里,蛙声此起彼伏,有粗声,有细语,有长叫,有短鸣。故乡的河水形成的瀑布,跌落在岩石上,在晚风中,声音一阵清晰,一阵模糊;清晰时随风到耳边,模糊时被蛙声覆盖。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坐在自家门口,男人吧嗒着烟锅,女人抚摸着小狗小猫,村里、村外,今天、明天,过去、将来,漫无边际地聊着,不需要什么由头,不需要多少逻辑。躯体是累的,声音是累的,但精神是饱满的,神情是愉悦的。</p><p class="ql-block">故乡的夏夜,在蛙声的渐隐中,在繁星的闪烁中,在山风的吹拂中,渐渐睡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