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沉107（1131-1173）

仲嘉宪

1131所能及物的都在方寸之地，眼观鼻鼻观心。拄着拐走出历史。此时尚能记得的是那一场牌局，它们在某个地方真正地活着。最后不得不服膺，确实是一场戏，而差点死于一个角色。你需要多少次死亡才学会漠然？ 1132它们在江湖损耗中流失一部分，在自我衰老后退化一部分；最后留存下持久的努力，持续这些碎片，如春草；即使秋冬，那盎然生气并不张扬，它们不动声色地兀立在那里。持续于一件事情，会把一生集中起来。 1133明知纵横交错：肌肉、骨骼、血管，看不见的经络……这个机体组织的浑然超出有限感知；已不再是盛年状态。离黄昏还有十万八千里，坐青草旁边，最好有一条河流，看水面波光。当下是你的牙齿，它松动了，脱落了，时间在牙缝里哑口无言。 1134一只鸟借助我看不见的风，热风。再过两个月开始转凉，再过半年开始转冰。那时候会有浪子回归故乡，会有火锅的团聚，有孩子奔跑雪地，狗子跟着欢快地吠叫，老人开始满足地刷洗锅碗瓢盆。雪地里的鸟儿依然借助我看不见的风。 1135他说他欣喜地看到底线不断地被突破。而我宁愿误解一直都在那里，我习惯这种常态很久了。这一条不起眼但可以走得最久的路。你可以慢慢走，寂寞却是清静。且认同这漫无边际。 1136踌躇于替换，这时你发现所有的东西都可有可无。随便从哪方面看都是蹊跷，匪夷所思，除了接受再无可想。行为链末端，人们无法接触到那个意志，松松垮垮如一段遍体鳞伤的草绳。“我如此苟且并非有意。”这不是你的主场，回家吧，那个物理意义上的家。 1137与时间为伴的好处，可以看到主人公衰老不堪，他曾怀揣武功，但无人知道他是一个当世高手。他从所有的悔不当初里抽身而去，如今他佝偻的背脊上负重着一块墓碑。你几乎一下子长大成人而后积劳成疾。 1138那些述说自己苦难同时也述说他人苦难的人，唤起了信任；现象学每天都在刷新它的意识和经验，“经历本身，就是意义。”我们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去消化它们，偶尔从被驯化的状态里发出一声惊异。但如果不是城市驯化了我们，那么就是丛林，抑或只是披了城市外衣的丛林。 1139来自于小小波动，能够有所表示的体征和吐纳。不适合羞涩，因为羞涩所要面对的博大和庄严都已敛迹。瞬间之快不是因为众说纷纭，而因为内在的耐磨出了问题。是惯性在催促他去看前人的背影；去激愤或者愧疚。并非不可或缺，我们因此而常常知难而退。 1140在河边散步，不信还有鱼，还有倒影。另一些老人逆向而行，他们一旦信仰起来就势不可挡。那些专业人士和接近于偏执的人，从一清早就工作起来了，一生只挖一口井，挖出大波。所有的选项都是规定动作。 1141故事在出乎意料的编撰中，即使了然，也准备放弃，退回已知的懵懂。如果连你也不在了，谁会惘然四顾？有所预感的时候——关于海洋和岛屿的故事就油然而生；它们是永恒的，每一朵浪花，每一寸岛土。身边只剩下一本海岛书，书中有漫长的回顾，结晶一生。 1142想起老人还在的日子，心里就暖和起来。就像无忧无虑，嘴里没有忌讳，总会有一个原谅在等着我，总会有热饭热菜；有一盏灯，哪怕走在雪地里，心里热乎乎的。老人还在的日子，四季分明，有春有夏有秋有冬，有雪花堆起来的雪人。 1143不解决问题，而去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我喜欢这样的修辞。同一个动词抵达不同的宾语，我们都是宾语，而“解决”隐藏了主词。我喜欢现代汉语，它吸纳了语法学如同吸纳马背上的民族；让“解决”成为无可匹敌的力量。 1144因此无所顾忌，你只是说出了局限，知道一无所有，却假装你还拥有一切。在设定的语境里谈论气候与饮食，健康与老境，它们都在隔膜里煞有介事。所有的道德问题接踵而至，而另一些人以容忍的姿态继续兜圈子。无法被证明的合理性，被旁观为超自然的常态；人们就此纷纷回家饭后茶余。 1145无法摆脱又无法假装失明失聪，便自足于书写，和浏览，有时候仅仅是一本书中的一个句子；更多的拒绝并非龃龉，你无法同怎么都不错的人争论；不需要去解释然后对号入座，将自己标榜为从众。让个人回归到个人。 1146开始忏悔了，在行为之后，为什么不在行为之前呢？他们着了魔似的，做一些身不由己的事情，他们已经无法自主。无法言说的言说，那些人，他们所沉浸的月色，和月色下晦暗的大地。有一些小小的落差，尤其在角落里，已经无法看到过往。 1147一片纸上田园或者庭院，我一直在想着共同的存在。以日出日落为一天，以寒来暑往为一年。怎样的一种依偎，未来还能否听见鸟鸣？根据经验中的可能性。我一定会这样安静地等待，重回无忧无虑。 1148列车在两站之间，窗外是拥挤的房屋和人群，一首忧伤的歌曲，和两个孤寂的灵魂。没有比这相遇更加凄美的了。有个欲望会优先另一个，他们在未被填满之前等而下之。然而却无视着欲望的序列，仿佛一切都是偶然。周遭冰冷的关系，除了偷欢——在那里会露出已逝的羞涩，和歉意。 1149一直在重复这样的错误，过去了很久，才懂得珍惜。——但我从没奢望过，甚至会婉拒，真正的欲望就是独立。从不担心自己会死于愧疚，即使文字，我也仅仅把它们作为当下的脚印。如果有意义，也只是记录的意义。 1150“几乎每个人都是有欲望的，这些欲望是我们身上最脆弱的点。‘羞耻’用了性欲这个被认为是最原始最下流的欲望来折射它的携带者的脆弱，让我意识到，或许在制造脆弱折磨宿主这点上，没有哪个欲望比其他更高级。有时我们想对它诚实，哪怕知道自己会被揍得遍体鳞伤；有时我们却想把它隐藏，哪怕需要付出无法让任何人接近自己的代价。”（《羞耻》评论——DKUN） 1151一部电影把我带到九十年前的乌克兰大饥荒，那么六十年前呢？六年之后或者九年之后呢？耕种者何时可以支配自己的粮食？他人的世界在屏幕上成为可掌控的流程，或者关闭，平行地模仿出飞翔的姿势，一些自以为是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地宣布规则，我所有的意义都在他们的规则之外。 1152平淡中的韵致，透露出心湖微不可察的涟漪，每一丝风带来的波动里都会有毫不犹豫的流逝，我淡然于这样的宁静，不知道还能够持续多久？降格以求小小的故事，小小的人情，和转瞬即逝的羽影，何须去品味一杯淡茶？夕阳西斜，造因的人们在等待着果子，翘首天花板那个尚未落地的靴子。 1153她越洋而来，在一家旅馆油灯的光明里写信，她注定要寻找已然逝去的，但她已经沦陷不可自拔。又见那聊度空虚的一对，这孤寂，繁忙街角里的喧闹跟他们无关，他们任凭自己的身体行走。那升温很快的也会很快熄火，这是重复演绎的套路，最后总会有一个人心碎，与这夜晚一起神伤。 1154已经是明箱操作了，又何必装模作样？幸与不幸都是安排，安排为同时代人，去接受命运。虚无恰恰是过度的实有，那些专注于一点的温度。阅世一生，从此做一个静默老人，滞留于读书观影。 1155事情发展如人们的喜闻乐见。关起门来深刻地检讨自己吧，为了春天更多的绿和秋天更多的金黄。只是寻找一条唯一的道路；你说要用戏剧的目光，去看待喧嚣。今天开始，做一个静默的人。 1156生活在过去和未来，或者仅仅当下；需要抱团吗？抑或只是路过，像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不说“再见”。布兰登到底要什么？他们只在那一刹相互需要，激情而现实，戛然而止。谁能无欲则刚？谁能克制着自己的高潮？你无法唱完这整场戏的。 1157这个山村最早起的是送奶人，然后是车站和超市；一家童年就开始光顾的书店，然后是爱，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以及生老病死。像流水，即使说出了“平凡”，那也是认同了这样的节奏；除非季节，再无其他的流淌，在这个山村，唯独没有时代。 1158那座桥烟笼雾罩，像无法打通的因果链。梦醒后那部电影竟然重演。那个女子失踪之前说“与不确定共存”，而我醒来发现一无所损。没人要求掘进速度，这大约是我所听到的最好消息。而在浑浊的深水里，打捞明净生活。这很难，几近隔世，几近于沉浸在一首古老的歌谣里。 1159每天我都会自问：就这样苟且了吗？所记录下来的有何意义？快乐源于何处？为此该离群索居吗？老境该怎样度过？不再羞愧于文字，因为那意义仅仅针对了我；也不再羞愧于这样的生活，因为那是我选择的。 1160“接受”是一个打着年龄烙印的词语，而你如此年轻，你说要“接受平凡”。接受这个世界的安排便是接受命运吗？而你的祖辈传承下来的一条路——“接受再接受”，你是否看白了森严壁垒？你把所有的屈辱和愤怒都归结于徒劳？如果仅仅想到苍老，你为何还不能出离愤怒？ 1161“看英国电影《绞刑师》（2005）时，我一直在想日本电影《入殓师》（2008）：一个在残忍地对待生，一个在温柔地处理死；高潮都那么相似：绞刑师绞死最好的朋友，入殓师收殓生父的遗体。绞刑师最难的时候被发妻抛弃，入殓师的妻子一直站在他身边。”（狂接舆的豆瓣短评） 1162我不在这里，对不对？所以我所看到的并不是我所看到的。要让这个世界轻松一点，那就是不去感觉它的重量；你走进去的同时把你留在了外面。所有人都能够自动分离，也分离出疼痛和恐惧。寻找一种替代品来遮蔽它们，那么这一超越的东西，是什么呢？ 1163以纪实的方式伴老，它们不再归于想象领域。夏天就是夏天，炎热不再是热情，那些多余的部分不再入目；不再加以区分，但还没有完全理解“不二”。炎夏里有点晕，是否插入一段旅行无关紧要，仰望和俯视同样如此。 1164习惯于被给予，从极端的角度说我们一直在被给予。无论你是否服帖，你都是一只羊，或猎枪下的狼，或锈蚀的扳机，一个被终极对手击倒的强悍。看到大海便想到命运之舟，你无端地损失了十四年；那么也只有依靠信仰了。我看到的便是如此，我看不到的更是如此。 1165再明媚一点，略多于晴天，让一支笔预告未来的心境，那向前和向后的路。是不是一本书？散落一地的季节开始它的高潮，而结局会不会如昨日夕阳？词的命运扑朔迷离。为了交叉的小径，在偶然的联系中获悉，就像此刻之作为此刻之巅。它的由来，在某个章节前，该积累多少脚步？为寻找神秘，让每一行成为神迹。为潜在的读者，素未谋面，但已怀揣着会意一笑的表情。 1166因为轻盈，就选择了出行，去看秋天去看稻穗，去看金秋的稻穗。就像风一样，选择忽略，也选择蝴蝶的翅膀，不再粘滞。风经过的稻田逸出视野，就像无限，风选择落地和鼓荡，正如你的饱满。如大海之汇入小溪，在某天，让一个人突然地浩瀚。 1167一个人的安静始于一杯早茶，所有的品尝都在这里，所有的美好。舌尖上的清流远高于脚下的崎岖和暗沟。这一天之计的功课，可以追溯更远的时光，像倒灌的河流。此时阳光照射玻璃，茶水并不吸纳，它附着，它令人沐浴，被更早的风尚。 1168在于晨的起始点，被时光一次次确认，也被时光洗涤。从这一天开始，得以确认活着的滋味。悠久经过沉淀，它的新意正在发现中。这类似于透明的液体，嗜睡的目光难以抵达。 1169为了这条路，除了花香鸟语，还有别样的风情。为了共享一次日出，在日落时分能共同目送。为了旅途的叠加，就像一层层绽放的空间里此起彼伏的笑声。为了相信，也为了善意，让某些事物能够在心里持续。为了证明，冥冥浩瀚里有着交集之缘，茫茫路口唯一的相遇。唯一的奇迹，不再为了错过。 1170独自孤独便是独自的风景。独酌浩瀚，相忘于时空之隙，让跨界的心跳一次次返回。在最后的水域让双脚落地，真正的返回之地，根系的记忆依赖沉默。人之口开放风景，被占有的只是瞬间，只要注目一次便是恒远。执著于泥土不再需要言辞。 1171依然昔日泳池里的距离有了四十年，醒来依然带着水汽，在一个湿润的午后。依然有着循环往复的气息，此刻有一些精确的参数需要核实，有一些与潮湿正相反的对接，和必须确认的时间、地点。底色昏蒙如所有的暮色，那阴影部分就像坍塌的实体。依然交叠着，把时间过成三份，依然依稀，含糊不清之处不再需要言辞。 1172溪流在所见里流淌着清亮的日子，记忆返回，想象的旅途对折于凉阴。溪流复归于湖，收集了岸树的婆娑，那绿色的休憩。岸树倾斜身躯，伸向水面的指尖，捉摸天机，在天机里勿忘我。不能沉浸于热的，也不能消融于山水。当你成为你希望的，此时不再需要言辞。 1173需要新鲜的街道，路，车流，护岸的堤坝，需要枯叶般昏黄的单车驰过平静，需要在平静里寻找平静，“有时候时间能够改变一切，有时候时间什么也改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