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岸集——心灵之书》（二十一）

哑蝉

作者/摄影：徐华亮（哑蝉）

生命，是世界的修辞

我们该用怎样的手法，来描写人生？我用尽了大多数修辞，却发现难以完述。或许我不该只是一个旁观者和描写者，我自己的生命，其实就是给予这个世界的一种修辞：

我以名词的身份，活在动词里。我以形容词的眼光打量世界，却发现世界难以形容。

我代词般虚拟存在，递给生活一张个人名片，却被随手丢弃。

我给每个日子加上不同的副词，却不能准确表达情绪。我站在陡峭的介词上，用连词寻找失散的血亲。

数词们虚荣放荡，辜负了量词的痴情。善良谦卑的助词，早早失去了依靠。我将感叹词重重扔进深潭，却迟迟没有回声。

我手握问号出生，跟随冒号成长。我有说不完的闲话，把逗号丢得满街都是。

我摘下口罩，用顿号喘息，用分号保持与人群的隔离。我想用句号终结痛苦，却发现它只是一个段落的暂停。

真诚被强加引号，遭遇了所谓的怀疑。爱情想用假设打开括号，和诱惑私奔。

我在书名号里筑巢，给精神自建围栏。我用破折号延续沉默或呐喊。

死亡播下六粒种子，祈祷如省略号破土甦生。那个跟着感叹词一起失踪的叹号，至今杳无音讯。

我和默契的人对偶，调谐灵魂相同的频率。我和正直的人排比，站进精神等高的队列。

我用天气暗喻人间无聊，又借遐想翻新灰旧天空。我袒露伤口象征鲜艳欲滴的胜利，铺展四季衬托讳莫如深的未来。

我想倒装遇见，命运重新排序。让幸福顶真，快乐反复，真情回环。

我用悬念摹绘，用结局铺垫，用单纯对比，用伏笔借代，用联想拈连。我渲染某个理想，指使情节承转照应。

我在酒后展开对人生的倒叙，有人插叙八卦，补叙外题。记叙真相的陈述句无人引用，祈使句只是虚张声势。

于是感叹和疑问越来越少，习惯了自问自答的设问。我听见命运夸张的呻吟，在黑夜里层递。

我将所有的动物拟人，赋予它们思考和站立的能力。我和大自然通感，听懂了上帝一语双关的含义。

就这样，我在实词里艰难生长，却获得了虚词的善意。



　　

想站立的影子

影子在至暗和光明中间，楔入一张写着生辰的黑色纸片。路灯和未来之间，楔着灰色的我。

无形的影子附着在有形的事物上，附着在我荒凉的身体上。影子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说话了，影子依然没有说话。

我说出来的是话，没说出来的是心里话。有些话的影子，印在了心里。于是我说出来的话，都有影子，话里有话。

影子站在身前，挡在谎言和真相之间。影子站在身后，躲避命运的假意垂怜。我喜欢影子，它是我的安全屋。我害怕影子，它是我的阴暗面。

影子在正午蜷缩一团，是因为阳光太亮，我怕原形毕现。影子在黄昏拉得很长，是因为阳光走远，而我还在流连。

我站在冰冷的地上，活着；影子躺在冰冷的地上，喘息。我靠在空白的墙上，思考；影子趴在空白的墙上，遐想。

有人说，影子是我的灵魂，与我随行。我时常会有找不到影子的时候，我有没有灵魂？做过很多梦，梦是不是梦想的影子？是不是找不到梦想的时候，人才会做梦？

世间推推搡搡，人心真假莫辨。

老人说，是不是人，可以看看有没有影子。黑暗中，我看不见自己的影子，我是不是人？光明里，人们的影子纠结模糊，他们之中是不是都是人？

影子拼命想证实我厚重而真实的存在，以自己的单薄和虚无。影子躲在幕布背面，出卖我灵魂的轮廓。

我不小心踩着影子，影子从不喊疼，所以我从不在意。影子默默托举着我。但踩着影子，也并不能增加人生高度。于是我无视影子存在的意义，影子却把我当做唯一意义。

昨晚，我去看了一场皮影戏，才知道被践踏的影子也有故事。有故事的影子可能有痛觉。我是不是该脚下留神？

影子想有一次独立的人生。生老病死，爱恨情仇。影子盼望我扶起影子，给它生命站立的尊严。

影子盼望我拥抱影子，不再若即若离的暧昧。但大家说，我是物质，而影子不是物质，只是现象。

我一动不动，冷漠地站在物质堆积的尸骸上。我和海鸟的影子投射在海滩上，被巨鲸的骨架吞噬。

风吹动了蜡烛。影子开始颤抖。

影子哭了？

......

诗歌是正在失去的一种语言能力

我突然怀念起诗歌。

诗歌还和那个少年在一起，而我已经走远。诗歌仍是少年的奇幻漂流，而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了历险。

我站在生活的安全之处，这是一个众人扎堆儿的地方，拥挤的生活演绎着现实的真相，心灵自囚在这貌似宽大实则狭小之处，已容不下幻想。

我有时会躲在人群里偷偷地回望诗歌，就像回望遥远的情感；诗歌像一位女子般伫立，仍在岁月里期待爱情；诗歌也是一位男人，在人生的跋涉中，抒发着复杂的情怀。

爱诗的人很多，但谁能拥有她的真情？谁又能懂得他的热爱？

诗歌为什么存在？超越了生活的表象，以一种虚无的形式，展示灵魂的真实。或许是因为人们对于现实的无奈，渴望着让灵魂“飞跃疯人院”，以一种更美丽的方式进行自我救赎。

诗人看到的万物皆有生命，万事都有因缘，但可惜诗人的真话人们从来不信。

我是一个能看得懂童话的成人，我轻抚诗人们捧在手里的一颗颗滚烫的真心，那是多么柔软和新鲜。

诗歌里的世界如此瑰丽，万物通灵，似乎有着超越现实的另一种潜在的联系。诗歌是一种特殊的语言，诠释着这样的关系，它也是吹哨人，让灵魂在平庸中保持独醒。

我用诗歌映照自我，却看到了奇特的意象：

空镜子里只有深不见底的夜，很多面孔从里面爬出，我却想不起自己的模样。

脸漂浮在干净的水面，泛起的涟漪是浅白的微笑，头发是生长在天空的根须，抓不住安静的泥土。

手啊，风中低垂的柳叶优雅地飘落，推不开的命运，散尽了力气。

躯体是直线，起伏的只有山峦和音乐，颜色是多么轻浮的东西，那么刺眼。

眼睛倒立着，它突然看清了黑白世界！

我用诗歌认识现实，却看到了可怕的情景：

镀锌的日子，错动中撕咬啮合，拥挤的潮动变化着方向。

假扮森林的城市，灰雾中鬼影幢幢；众人在黑暗中分赃，分不清哪些才是财富。

理想没有温度，被金属冷笑，战争与和平交媾，弃婴是世界。

只有暗夜愿意私藏品质，心灵的窥觑，不要惊动窗外食梦的魑魅。

马匹孤独的死去，人类和汽车蜂拥着，沿着悬空锃亮的钢丝走向未知......

我看见我的诗歌，还在岁月的风中摇摆：

参加选秀的文字挤到前排，而思想却躲在幕后抽泣。

那些混乱的幻想，好过肮脏的真相，仿佛只有屏息，才是唯一高尚的存在。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颜色来描绘无色的诗歌，我的欢乐和悲伤早已置之度外。

但是，我的灵魂仍想铺开洁净的星空，踏上那条返回梦乡的小路。

小路两旁，我看到营养过剩的土地上，生长着瘦弱的诗句和爱情。

叶子黄了就掉了，就像我从来不懂得盛开......

我用这样的方式说话，人们会认为是疯话，所以我一直把诗歌藏在心灵背后，这就像日记一样的东西，作为了人生梦想成长的另类记录。生命如此孤寒，我不知道我贫瘠的人生里还能不能生长出诗歌和热爱。

诗人生活在幻想的艺术世界里，但却真实地生活在现实生活中，诗人的幸福和疲惫都源于在现实和幻境中不断穿越，感觉万物都在和自己说话，这似乎是一种神经分裂的前兆，读心术？鬼语者？所以，诗人也好，艺术家也好，都应该既上得了高雅殿堂，也进得了厕所厨房，心可以高远，但必须像安泰一样脚不离大地。

这世上有太多的厕所厨房，在现实的挤压下，诗歌是正在失去的一种语言能力，却又因此显得弥足珍贵。

我又看到了一些诗人绰绰的影子，停留在原地，在一片绚丽和迷离深处，孤单而凄美。我敬重这些灵魂的守护者，维护着平庸世界脆弱温暖的诗心，让我生命的黄叶，也想到了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