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

闻歌声

7月8号，一个普通的日子，倘若前面加上一个“三十年前”，那么，这个日子对我来说又是格外的不同。这一天，父亲走了。

三十年前的记忆似乎可以说是遥远的，但这个“遥远”只是被时间修饰过罢了，实际上它近在咫尺，如同昨天。

那天上午，父亲似睡非睡地躺在病床上，苍白的脸庞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愈显孱弱。他鼻孔里接着氧气，氧气瓶在病床边发出噼噗、噼噗的声响。突然，父亲睁大眼睛，不安地朝周围望了望，接着坐起身，双手急促地探寻着我说，“看不见了，看不见了。”我一阵心慌，紧紧抓住父亲的手，安慰他说，不要着急，我去叫医生。父亲借助我双手的力量又躺了下去，神情涣散而不失安祥地说，“把灯关掉，我要睡了。”

父亲真的就这么深深地睡去了，周围也跟着安静下来，这安静让我失神。恍惚间，似乎有医生在我眼前穿梭，还有嘤嘤嘈杂声从某个角落传来。转眼之间我又清醒过来，因为我了然听见母亲和姐姐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悲戚的哭泣声。

这是我和父亲无数次离别的最后一次，从此，我们生死相异，天人永隔。

记忆是个奇怪的东西，从出生到当下，发生过无数个瞬间，但你能够记住的或者说给你留下深刻印象的却非常有限，深感冥冥之中必有天意，仿佛有个声音会在某个瞬间提醒你：记住这一刻吧，记住这一刻吧。

时间再往前推过十五年。那是一个暑假，父亲在上海邮电俱乐部演出，母亲带着姐姐和我前去探望。我现在都清楚地记得剧场的舞台侧面那巨大的制冷机喷出来的带有桔子香味的风，还有邮电大楼前那条苏州河里微波荡漾的水，它们如同父亲买来的香甜十足的“光明牌”冰淇淋，慢慢地在一个少年的心里融浑，然后渗延开去，滋润全身。

父亲奇幻的魔术表演可以点燃整个剧场，但无法阻拦分离。十几天以后我和姐姐必须跟母亲回家准备开学，那天正好有一辆来上海送货的卡车启程返回，我们便跟随这辆卡车一起回家。

每次离别都是一件很为难的事情，特别是对十一、二岁的我来说更是如此。那天早上，父亲拎着行李把我们送上卡车后面的车厢里，车厢大部分是用帆布蒙着的，只让后面敞开着，亮光从那边涌进来，看上去就像一个隧道的出口。父亲站在那光里，抬着头，微笑着，叮嘱我们路上要注意安全。接着，父亲绕过车身，走向驾驶室，我听见他向司机师傅道谢，并托请他路上把车开慢些的声音。然后又见父亲回转过来，站在那光里，抬着头，微笑着，对我们重复着刚才他那已反复多次的叮嘱。我喏喏连声，心里却早已大雨倾盆，自尊心不允许我做出任何不舍的举动，只能尽力避开父亲的目光，故作坚强地朝他身后沙沙作响的大树迁延顾望。

卡车往北面开。不久，车子发生了故障，这个问题的出现，使一天即可到家的计划，变成了整整两天。到现在为止，我不知道在通讯十分落后的那个时候，父亲是通过什么途径在我们到家的当天就得知路上所发生的一切的——几天后，母亲便收到父亲从上海寄来的一封信。记得收到来信的时候正值午饭时间，母亲丢下碗筷，打开信封，专注地读起信来。也就那么几秒钟，我发现母亲眼里有点点泪光。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便立刻端着饭碗凑过头去，跟母亲一道读了起来。

“德芬，你好。得知你和孩子们今天才到家，心里十分难过和不安，我真后悔让你们搭乘那辆卡车回家……”

信刚读了个开头，不争气的眼泪便噼哩啪啦地落下来，落进我手中那吃了一半的饭碗里。我知道自己已无法掩饰本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对父亲深深思念的小心思，便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起来，这哭声，惊天动地，几近疯狂。母亲惊异于我的哭声，但只是劝慰几句，并未阻止，我想她是知道我的，知道我心里藏着的那个小心思的。

四十五年前的那个瞬间至今仍触手可及。在后来的日子里，每当我想起它，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我想，人之所以会在某个时候流泪，并不一定是悲伤，而是你曾经拥有过快乐和幸福，而这快乐和幸福一旦注入了内心深处，你就会变得明澈和敏锐，容易被慈爱和悯恤打动。

父亲去世的那一天，我没有落泪，巨大的悲伤和失落，在我身体里弥漫，使我找不到一个可以宣泄的缺口。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三十年来，我常常会想起父亲，想起他曾经带给我的快乐，也会在某个时候以我的方式与父亲进行心灵上的交流，每当这时，我都会被浓浓的幸福感包围，让我感动，让我流泪，如同我现在写完这篇名叫《离别》一文时的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