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自幼胆小,长大注定不可能成为江洋大盗,又无野心和谋略,也从未有过窃国的念头,做不了大盗。</p><p class="ql-block">没想到,在那个人性扭曲的年代,懵懂之中,似乎吃了熊心,吞了豹胆,哆哆嗦嗦扮了一回偷儿的角色,劣迹一直让我脸红;但就是那次“偷”的经历,却让我意外邂逅“大盗”,也让我读到了人间大传奇。</p> <p class="ql-block">那年,地处塔克拉玛干边缘的农场有点诡异:一切规矩和秩序都被打乱,七月割下的麦子,到九月还未打场,被成捆地堆在麦场上,任凭日晒雨淋。后来苞谷(玉米)好歹被抢收下来,照样被堆在场上,也任凭鸟啄鼠噬。</p><p class="ql-block">看管连队麦场的“好事”又一次落到了我和“王博”身上(他在我的文章里多次出现,已作介绍,此不赘言)</p> <p class="ql-block">看麦场是重任,此言不虚,粮食是战备物资,照理应该选派根正苗红的人,我和“王博”能担此重任,是小概率的意外,我们的家庭,都负有“原罪”,但我们平时规矩做人,识相做事。</p><p class="ql-block">那时连队已分成两派,一派自称造反派,一派自诩革命派。让哪派的人去,都摆不平,我和“王博”是逍遥派,是合适人选。</p> <p class="ql-block">看麦场是美差,名副其实:每天不用干活;也不必参与莫名其妙的斗争、批判之类;肚皮空洞,麦子苞谷是可以用来充饥的,更何况连队里牛鬼神蛇都被看管起来了,谁还敢偷盗破坏啊,我们明显是摆设。</p><p class="ql-block">看麦场是惩罚,也没有错:我们要远离连队,离群索居,一天三次去连队打饭,才能看到人,自建草棚居住,孤苦伶仃,寒暑自知,那年,我们不满20岁,每天只在4亩见方的麦场生活和活动,对于生命力旺盛的年轻人来讲,简直是幽禁!</p> <p class="ql-block">想不到,“幽禁”的日子也能过得悠闲:不但肚皮有了鼓胀感,寂寞的时光,还有一帮“死党”来陪伴,不过都出现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们也都属无党无派的逍遥派。</p> <p class="ql-block">杨之玄是鸡司令,鸡舍设在麦场边上的林带里,鸡舍和麦场连成一体,他和鸡群随时可以到麦场报到,麦子苞谷无限量供应,不多时,公鸡昂立土包,鹰瞵鹗视,伸脖打鸣,母鸡坠着沉甸甸的鸡肫,踱着方步回巢,不一会“咯咯哒”的叫声此起彼伏,小杨只管收蛋,随便报个数字,给连队交差就是。</p><p class="ql-block">小杨爱吃贪喝,总是粗嚼狂咽——平时鸡蛋当饭吃,吃到后来,竟然在鸡蛋里吃出了鸡屎味道,弄坏了肠胃,落得个屎多、尿多、屁多的毛病,因此“三多”成了他的诨号。期间 ,我和“王博”近水楼台,鸡蛋管够。</p> <p class="ql-block">蒋绕平、王孝宝二人是牛倌,牛圈在一个多条田之外的沙包里。蒋绕平是我其他文章里讲到的“酱坏蛋”(恕不再作介绍)。</p><p class="ql-block">王孝宝高度近视,身体壮硕,屁股浑圆,两腿粗壮,辕马似的,故外号“辕马”</p><p class="ql-block">他们每晚必到,前来“幽会”,甚至过夜。</p> <p class="ql-block">死党中只有一个例外——唐国桥,在大田班劳动——从上海打浦桥走出来的书呆子,博览群书,尤爱巴金,他带的行李中有大半箱子是巴金的作品,平时拉扯闲谈,终不离文学,言必称巴金。对巴金的原著,他能成段背诵。人称“唐巴金”,</p><p class="ql-block">运动伊始,他的书就被烧,本就不合群,在流氓加文盲的年代,他更不受待见,最后到了被视为异类的地步,自然而然,成为大批判的风“活靶子”,夜晚,麦场成了他的避风港,每晚必到。</p> <p class="ql-block">入夜,哥儿几个趴手趴脚,躺在麦垛上,嚼着麦粒儿,也嚼着舌头:在最荒蛮的地方拷贝着城开不夜的海上浮华;回忆着烟柳画桥的江南胜景;用最丰富的想象咂摸着爱情的浪漫,百谈不厌的是女人神秘的身体。以此来填满空肠瘪肚和似火的欲望……</p> <p class="ql-block">九月末的一个夜晚,我们正躺在麦垛上嚼着麦粒和舌头。突然“三多”擤鼻深吸:“嗨,哈密瓜香!闻到了吗?”</p><p class="ql-block">与麦场一渠之隔是基建队(农场刑满释放人员组成的连队)瓜地,瓜香就是从那里飘出的。</p><p class="ql-block">“王博”慢条斯理开了腔:“今年最后一茬晚熟品种的哈密瓜该收了,今年的哈密瓜季就此结束”。</p><p class="ql-block">“酱坏蛋”来了劲:“这是最后的机了,去弄几个吃吃?”大家都懂这意思——偷瓜!</p> <p class="ql-block">有人说:“这不好吧!”</p><p class="ql-block">“唐巴金”:“窃瓜不能算偷,种田人吃个把瓜,能算偷么?”</p><p class="ql-block">他的话,大家并不理睬,但都知道这瓜不是那么好偷的。平日里都听说过偷瓜抓后被绑着喂蚊子,或者被毒打一顿这等事情。</p> <p class="ql-block">基建队看瓜的,是上海浦东人。顾姓,听说是强盗出身,功夫了得。顾强盗威名在外,从来没听说有人敢到他的瓜地去偷瓜的。</p><p class="ql-block">顾强盗,平日里我也见过几面的——高个子、红脸膛,浓眉大眼,新生后留队种瓜,满脸褶子,暴戾阴鸷之气写在脸上, 足让人哆嗦。</p><p class="ql-block">我不禁嗫嚅:“偷顾强盗的瓜,等于是老虎头上拍苍蝇啊!”</p><p class="ql-block">“酱坏蛋”不服气了:“难道他真是青眉毛绿眼睛不成,看他能把老子吃了!”</p><p class="ql-block">“三多”听到有吃的立刻来了劲儿:“是啊,谁怕谁啊!”</p> <p class="ql-block">偷还是不偷,众说纷纭,意见不一。局面僵持。</p><p class="ql-block">“王博”不紧不慢开口:“我们不可坐失,也不可冒失。”</p><p class="ql-block">“酱坏蛋”急了:“你倒是说呀!”</p><p class="ql-block">“王博”语调仍然平静:“听说那“顾强盗”还是挺仗义的,连队里有帮小子经常去他那里蹭瓜吃的,他不但给瓜吃,还会将自己吃剩的苞谷馒头让他们带走,而且总会说一些‘你们上海青年不容易’之类的话。“顾强盗”也主动给我们麦场送过瓜的。</p><p class="ql-block">明天去瓜地,问他要瓜吃,我想他是会给我们面子的,我们也顺便踩踩点。”</p> <p class="ql-block">大家一致通过,明天行动!</p><p class="ql-block">第二天,哥儿们按照预定方案:一律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曳着鞋绊,来到顾强盗的瓜地——装可怜,博同情。</p><p class="ql-block">瓜地里的瓜都收得差不多了,该收藤清田了,瓜棚在瓜地中央,瓜棚前,整齐地排着百十来个哈密瓜,这些瓜个个网纹清晰、色泽青绿、个儿硕大,堪称弹眼落睛。旁边还有一堆崩裂的破瓜。</p> <p class="ql-block">“顾强盗”坐在凉棚底下,专心编着筐子,似乎没觉我们到来,头不抬,眼不看,忙着给筐子收口,嘴角朝那堆裂口的哈密瓜撇了撇:“要吃瓜自己动手。”</p><p class="ql-block">就数“三多”眼疾手快,拿起其中的一个,用拳头一捶,瓜立刻碎成几瓣,顾不得招呼别人,大口地啃了起来,也顾不得瓜汁顺着嘴角,流到了脖子和衣服上,满口含糊地说着:“好瓜——好瓜!”</p> <p class="ql-block">其他人也跟着大口地啃了起来,不一会地上堆起了一大堆瓜皮和瓜瓤,“顾强盗”只顾自己编筐,也并不和我们搭话,空气有点沉闷。</p><p class="ql-block">还是“酱坏蛋”涎着脸搭讪起来:“我们今年还没吃过瓜呢。”</p><p class="ql-block">“三多”接上话茬:“妈的,连饭都吃不不饱!”</p> <p class="ql-block">“顾强盗”朝我们瞥了一眼,看着衣衫褴褛的我们,果然开口:“你们上海青年不容易啊!”</p><p class="ql-block">“王博”乘势指着地上的哈密瓜说:“这瓜是晚熟品种吧?”</p><p class="ql-block">“顾强盗”似乎来了兴趣:“对,这叫冬瓜,这种瓜刚采收时风味不怎么样,可贮藏到冬天,香味,细度、甜度都会变得异常完美。是哈密瓜中的极品。”</p> <p class="ql-block">“酱坏蛋”见“王博”和顾强盗攀谈了,便真的趁势賊眉狗眼地察看起地形来了。</p><p class="ql-block">随即听到“顾强盗”一声叹息:“唉,瓜是好瓜,只是可惜了……”</p><p class="ql-block">直到离开瓜地,我们还是没弄懂这“可惜”二字的意思是什么,包括“王博”。</p> <p class="ql-block">其实,那时候做人的规则和秩序已经被砸烂,要知道,人一旦脱离了做人的规矩,就会变形,人性也会变得扭曲:人的道德情感被践踏,即使个人,也做不到见得思义。我身不由己,见利忘义,加入了偷瓜的行列,现在想起,还不免心臊脸红。</p> <p class="ql-block">那天下半夜月黑风高,哥儿们按预定方案,统一行动,裤子都换成簇新或结实的(换裤自有道理)。</p><p class="ql-block">出发前,唐巴金没头没脑说了一句:”生活并不是悲剧,它是一场‘搏斗’……”——我知道,这是巴金先生《激流》的总序中的一句。这句话,我听唐巴金说过多次了。</p> <p class="ql-block">因为有了白天的一番侦察,我们熟门熟路摸到瓜棚跟前,整个瓜地一片秋虫唧唧,秋声簌簌,伴着顾强盗的如雷鼾声,看着那满地排得整整齐齐的哈密瓜,众人绷着的心一下子松了下来。</p><p class="ql-block">谁知这时,“三多”的肚中之气突然迸发,极臭极臭,屁声震天,臭气弥漫,酱坏蛋捂住嘴,欲笑出声来。</p><p class="ql-block">此时,“顾强盗”呼噜骤停,随即翻身,众人的心一下子抽紧,“噗通噗通”的心跳都听得见!我顿时有脑子放空,灵魂出窍,<span style="font-size:18px;">心脏打鼓,</span>苦胆破裂,<span style="font-size:18px;">双腿似棉</span>的感觉。</p> <p class="ql-block">未几,只见“顾强盗”翻了个身,鼾声又起,绝对有立体环绕的音效,</p><p class="ql-block">“酱坏蛋”侧耳细听,眯萋窥视,小声说:“睡死了,赶快动手!”</p><p class="ql-block">众人四下散开,脱下长裤,扎起裤腿,装满了瓜。辕马体壮力大,肩上扛了一袋,手上还提溜了2个。手无缚鸡之力唐巴金的裤腿里,只是松松垮垮装了四五个。</p><p class="ql-block">回到麦场一点数,也有20来个,三多吵着要吃瓜。博士坚决不让:一来此瓜不经贮藏是不好吃的,二来会坏事的。大家觉得此话有理,于是将这二十几个瓜藏到了麦捆底下,但等到冬天再品尝吧!</p> <p class="ql-block">不久,基建队便有传言:本来由“革命派”征用用100只上品的哈密瓜,放到年底,准备举办展革命成果展的,号称“百瓜宴”,谁知哈密瓜被阶级敌人一个夜晚被偷掉了20多个!</p><p class="ql-block">“顾强盗”难辞其咎,被毒打一顿之后,被定了个“破坏文革”的罪名,押回劳改队重新“回炉”改造。</p> <p class="ql-block">又是一个漆黑的麦场之夜,哥儿几个再也提不起精神海聊神吹了,更不愿意提到那天晚上的偷瓜行动,毕竟是因为我们的行为,让一个无辜的人去顶罪,被毒打,受痛苦。</p><p class="ql-block">几天后,风波平息,我们挖出了偷来的瓜,谁也不想守着这些瓜,等到严寒的冬天,更没有心思去品尝,这些瓜在我们心中不再喷香蜜甜细腻滑润了,我们挖了个坑把瓜埋掉,这样,大家的心里似乎好受些。</p><p class="ql-block">唯有“三多”和“酱坏蛋”有龃龉和不快。</p> <p class="ql-block">事后,倒是“唐巴金”,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尘土十分归举子,江山大半属偷儿”的话,让我半懂不懂。</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本文未完,待续。敬请期待)</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