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渔和他的人生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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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人李渔颇负盛名，于小说\戏剧\杂论极富造诣，一部《闲情偶寄》被推崇为与亚里士多德“英雄所见略同”，称中国第一部戏剧理论专著。

他还经营书铺，编辑刊印过《芥子园画谱》、《尺牍初徵》等教科书、工具书；对饮食、花木、居家也颇有研究，是个博学多才的人。

然而，这仅是为人熟知的一面，他的行踪性情另有怪谲的一面，长期来始终是文坛的隐秘。

李渔，浙江兰溪人，生活在明末清初，正是中国社会充满新旧交替矛盾的动荡年代。他年轻时家境富裕，生活宽绰，又才气横溢，“髻岁即有脱颖之称”，为人任侠尚义，“意气倾其座人”，活脱一个潇洒倜傥，英姿勃发的少年英雄。

清朝入主中原成了李渔生活道路的转捩点。面对渡尽浩劫的中原大地，他发出“切记从今休落笔，兴来咄咄只空书”的悲叹，颓废消沉，纵情声色，尽抛昔日雄风。还不惜重金购家姬，组成家庭戏班，娱乐权门，周旋于王公贵族之间，摇尾乞怜，搏取钱财和“拂拭”。

据说，他为取悦达官贵人，常去演武场上与八旗子弟厮混，被摔得鼻青眼肿，还陪出笑脸凑趣，成了供人作贱取乐的小丑。士大夫们对他极为厌恶，嘲讽“其行甚秽，真士林所不齿也”。李渔竟泰然处之，忍受“人以俳优目之”的冷眼，甚而自命寓所为“贱者居”，自甘堕落到了令人瞠目的地步。

然而，观其著作，又时时透出俊逸清丽的气息。如《芙蕖》一文，赞荷花“兼百花之长而各去其短”，格调高雅，了无俗态，与周敦颐的“出污泥而不染”同为传颂一时的佳作。

他的戏曲造诣更炉火纯青，提倡写戏文须有“主脑”，“顾前者欲其照映，顾后者便于埋伏”，“节节俱要想到”，“一节偶疏必致全篇出破绽”，形成了一套“发前人未发之秘”的理论体系，这与“文如其人”大相径庭。
他又自号笠翁，另一字谪凡，别署笠道人，充满着与现实强烈冲突的愤懑心情，可以窥见其内心依旧蠕动着顽强的孤傲之气，令人怀疑他的妄自菲薄是否别具苦心。

铁幕后存在另一个真实的李渔吗？

商务印书馆1916年出版过一本《武侠丛谈》的笔记体小册子，其中一则笔记说李渔，“无行人皆知之，而其为盗则人不尽知也”。

盗者，乃当道对民间秘密武装反抗团体与绿林英豪的统称。李渔果系会党抑或绿林人物吗？这倒有助于重新认识他的庐山真面目！

文中说道，康熙时贵戚子弟与李渔混得极熟，寻欢作乐都少不了他。李渔便出主意：

“北方已经玩倦，何不去扬州，那儿繁华为天下之冠，又是出美女的地方。”

众人欣然买舟南下，逛二十四桥，宿青楼妓院，逗留数月方动归念。

启碇前，李渔忽于席间作揖道：“我随各位已久，现在急需几万现银，万望各位公子相助。”

众人闻数巨，都面露为难之色。

李渔缓缓道：“我也知公子们拿不出这个数，但运司库里有，区区小数，九牛一毛，各位武艺高强，何不帮我取之？”

盗运司库银是灭族大罪，众人俱惊。

李渔沉下脸冷笑一声：“如公子们不肯相援，渔能自取之，然我远遁之前，必舍所取之银部分于船中，嫁祸于诸位，连累你们父母，定然获罪不浅，若肯相助，一定不使各位受祸。”

船上水手，纤夫早已把定舱门，齐声鼓噪呐喊，原来都是李渔同党。众公子迫于势只得屈从。

李渔即取刀在手，说：“此行无争斗，你等不必持械，我当后卫即可。”

上岸后，李渔腾跃如飞，居然武功惊人。登库房，李渔操刀驱众人揭瓦斩梁，探身盗银，自踞顶了望。

及归舟，李渔笑道：“万一事发，不必出首我。诸位进库盗银，我仅在外望风，是跟从的，希望各位珍重自爱。”

众谔然。

后事稍泄，然因中丞子参与其事，又无佐证，终于没有追究下去。

所盗库银下落文中没有交代，想必由船上党徒携去，没有落入李渔私囊。则他的冒险似乎是秘密会党抑或绿林预谋的套路，他先前的种种“秽行”，乃忍辱负重，搏取权贵信任的韬晦之计。

当其含垢蒙羞之时，心中早构就劫银计划。又长期卧底，才对纨绔儿们背景心理了如指掌。尔后诱之以声色，胁之以兵刃，晓之以利害，步步入觳，玩众人于股掌之上。

当知其船家水手为同党时，方觉买舟南下安排之精细。装傻受辱于前而操刀扬威在后，唯机智而挟贵戚听命，又艺高而独驱众人为盗；单人独刃，不伤毫发，就搬空偌大一座银库，显出了胸有千山万壑的英雄本色。

尤为精彩处，淡淡一语压住众人不敢出首，始悟其踞顶望风之用意。处处有伏笔照映，无一节疏漏，波澜跌宕，异军突起，如此泼天巨案竟无从查究。

李渔出色地演出了这齣惊天动地的戏剧，不啻是一位杰出的编剧、伟大的导演和天才的演员。

李漁终于在宏大历史的舞台上，完美地演绎了自己真实的人生。

笔者早年曾得阅商务版《武侠丛谈》，商务印书馆态度向来严谨，是书把李渔归为“侠者”一类人物，描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富有传奇色彩，与平常面目截然不同。虽碍于传闻可靠性，没有李渔明亡后参加反清会党或投身绿林的断论，但为其洗刷恶名声的意思已很明白。

该书由冷风（恽铁樵）编印，钱基博撰文，大约早在民间秘传而为文人学士笔记采纳吧。

钱基博(1887-1957)，字子泉，别号潜庐，江苏无锡人；著名古文学家、教育家；曾任上海圣约翰大学、北京清华大学、南京中央大学中文系教授、光华大学(今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及文学院院长等职。钱钟书之父。

不管正史如何定论，李渔身世的隐秘，笔者以今日目光视之，对笔记是宁信其有，不失为对过往社会生态环境认知的补充充实，当属不可忽视的民间记忆历史。

戏剧家常有戏剧般的人生，李渔或许也在此例。

壬寅六月初六重订于塘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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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学友网聊摘抄

谢德裕:

李渔为“盗”我知之甚少，扬子江人的帖子，使我对李笠翁有了新的认识。

扬子江人:

@谢兄，李渔一帖是被你引出来的。

我俩其实是同道，都从事过戏剧工作。我小学时临摹《芥子园画谱》，高中读过《李笠翁曲话》，这种印象根深蒂固。但这人太冷门，故写此帖，用三弦大鼓京韵说唱配乐，加点娱乐化，冲淡学术气氛。

雅明:

@扬子江人，厚积薄发，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暑热天，翻阅李渔的《闲情偶寄》，非常有益。他是中国戏剧界里不可多得的艺术天才，一部《闲情偶寄》，唯美深刻，不仅寄托了他的美学追求，还写尽了世态人情与田园情趣。

李慧人：

在暑气燥人、燥心之时，读如此佳作，既长知识又静人心，真好！

扬子江人:

谢谢两位学姐美意，花雨从空而降，让我吃惊而惭愧！在学长面前，我是睌辈，有一个愉快的群，真是晚年生活的一大乐趣。

　　

林明崖：

美篇李渔像学术述评、综述，没有功底一时半会是作不出的，有这兴趣爱好很值，这也是个人的情思寄托。

苏颐忠：

嗯，李渔，传纪性历史人物介绍，学术性颇强，又是梨园行、又是武行，集历史、美术、出版于一体。文字雅俗共赏。看得出尽量靠拢三弦京韵大鼓说唱风格，像说一段演义故事，但内核是沉重的。点评一句：是当代拿得起有着落的专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