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董光远和他的《关山人》/ 驼 铃<br> <br>在黄峁山知青中写作见书的第一人,当数已故知青董光远先生。<br>还是在2000年,董光远逝世三周年祭日里,他的子女们为父亲做了一件事,将父亲生前陆续发表在刊物上的文章辑册成书,送于父亲生前的亲朋好友,以完成父亲热爱文学,辛勤写作的宿愿。<br>几年后,当我听说这件感人的事后,便嘱托前往固原访友的妻子,一定要找一本董光远的书。妻没让我失望,果真带回来一本折痕累累、缺失封底的书,这让我如获至宝,连忙修补折痕、补缺封底,连夜拜读。<br>这是一本以关山人命名,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书,但其内容却厚重不菲,读来让人如入其境,感同身受。由于我当时正忙于撰写《塞上年华》,分不出精力写点什么,便把这本书收藏于柜。<br>一恍十年。当我的《塞上年华》完成后,闲暇之余,便想起了董光远和他的《关山人》。于是将这本书翻找出来,静心虔读,感叹不己——不禁为黄峁山知青有这样一位佼佼者而自豪,又为过早失去一位正直而有作为的仁兄痛心不己。<br>董光远先生籍于宁夏固原人,生于1942年6月,卒于1997年3月,享年仅55岁。据董光远生前好友李㎜先生(原黄峁山知青)刊登在《六盘山》杂志上的一篇祭文《迟到的声音》追述:“董光远先生早先毕业于固原卫校,分配在海原县医院当药剂师。因为家庭出身不好,遂在1962年被“精简”,尔后流落社会做临时工。1965年9 月,上山下乡到固原黄峁山青年林场”。<br>董光远先生早我一年上山下乡。在我的印象里,他在黄峁山知青中属于兄长辈大龄青年。曾在男三排二班当过班长,闲暇时好拉手风琴。一张端正而热情的脸庞,佩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文质彬彬又谈笑风声,很聚人气。<br>由于三个男生排不久被分配到三个知青作业点,相互距离在二三十里山路,基本上没有接触和交往的机会。唯一一次接触是在“文革”初起,各排混杂在一起到泾河源团部去造反;要求黄峁山知青与北京知青享受一样的服装待遇,而砸了锁入库房发工作服的几天短暂相处的日子。<br>那时候我们是多么幼稚可笑啊!除了那张撒满阳光的笑脸,和一同前往赶集路上的谈笑风生,互相取笑的乐趣,似乎没有更多更具体的记忆。真正让我更多更具体地了解董光远先生,是在他已故13年后的遗著《关山人》里,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br>《关山人》是一本自编自印的简装书。泛黄的封面印刷着黑色的书名,凝重而肃穆,简单而醒目,一下子就能抓住人心的那种;虽然不是一本正规出版的书,却给人以厚重、凝滞和肃然起敬的视觉效果。这正反映出知青后代深谙父亲的那份特殊而深厚的感情。<br>在这本没有色彩装饰的近十万字的书中,收集了董光远生前不同时期不同背景下,写作或发表的160篇散文、随笔。以其生动翔实的经历、情感饱满的文笔、细腻流畅的叙述和富有人生哲理的视角,为我们拓展了一篇篇鲜为人知的关山风情、人物事迹、及其作者本人的奇闻异事。应该说,了解董光远及其经历、思想和人品,以及坎坷孤苦的生活、厚重朴实的情感,尤为落魄后的苦苦跋涉、无怨无悔的人生风貌,无不生动地蕴含在这本书里。<br>提起男三排董光远,恐怕大多数黄峁山知青都曾为他的突然“消失”而感到茫然。而对他印象颇深的我,更是纠结于心,困惑不解……<br>就在团部造反后不久,董光远竟然从黄峁山知青的视线里消失了!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大多数人也说不清楚。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突然“悄无声息”了!没有任何组织或领导为此做出任何解释,岂非咄咄怪事?<br>直到上世纪70年代中期,人们才渐渐听说董光远在泾河源团部医务室当赤脚医生。<br>近乎十年的销声匿迹!那时候,董光远已经是30多岁,有家室的人了。而对他的消失之迷,依然是忌讳莫深,无人谈及。<br>最终是在他逝世之后,由他的朋友李㎜在为他撰写的悼文《迟到的声音》里,方才为我们追述了他消失之迷的真相,填补了董光远留给我们的一大块空白。而此时,岁月已经翻到1998年,董光远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一年了!<br>据李㎜(原黄峁山知青)的《迟到的声音》为我们提供的线索:董光远的突然“消失”,是因为在“文革”中率先给上级领导帖“大字报”,被公安机关逮走的。关押了两个月后,因为没有事实证据,又被秘密遣送到六盘山林区最偏僻的二龙河林场。尔后又被发配到荒芜人烟的护林点去,从此开始了他不为人知的十年孤苦生涯……<br>另据董光远的同乡唐㎜(原黄峁山知青)的回忆:董光远在下乡前做临时工(泥瓦工)时,有一次和几个工友一起喝酒回家的路上,有人放了个屁,他说“好家伙,你真厉害!你能当炮兵司令!”又有人接着说:“他当司令,那你就当副司令!我当参谋长!”董光远就是因为这个“酒后玩笑话”被人检举揭发,遂演变成“反动组织”一事被抓走的。<br>对于这两个被抓走的原因,我比较倾向于“酒后玩笑话”一说。因为在“文革”期间,写大字报的人比比皆是,不至于被公安机关抓走。而因语言不慎,酿成“反动组织”被抓,则屡见不鲜。更何况他家庭出身不好,整这样的人,顺理成章,易如反掌。<br>如果说“1962年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被“精简”失去工作,是一次短暂的阵痛,但那时候他毕竟还有选择的余地——他选择了做临时工,又选择了上山下乡。而后一次因为一张“大字报”,抑或是一次“酒后玩笑话”,被关押审查两个月后,又被无情地逐出知青群体,则无疑是一次难以愈合的致命的打击。<br>在这里,我不想就董光远的“两次遭遇”再做过多的纠缠。因为历史毕竟同样无情地摈弃了那灰暗的一页。但作为一个从社会群体中被活生生剥离的生命个体,我更想知道的是,董光远是怎样度过那段孤苦绝望的岁月的……<br>应该说,在董光远先生的《关山人》里,我赏识了那么多深山老林无人问津的山水风情,乡民、樵夫、护林员、下乡知青等一系列原生态的精美文章,且多以豁达、深邃、淳朴、优美的文笔着墨,热忱、饱满、亲切、自然,无不给人以美的感受,却始终没有读到涉及他本人的苦难和委屈。这让我难以置信,好像那苦难和委屈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br>幸亏有李㎜先生的《迟到的声音》,为我们叙述了他在董光远消失一年后,曾去二龙河林场看望董光远的境况——“他闭口不谈坐牢的事,显然他不愿回首那段往事,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热情洋溢。<br>他对我说,“自从来到这里,他一次也没有出去过,他觉得这里很好,风平浪静,何况自己有了家,有了孩子,能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山沟里平安地度过一生,他就知足了”。<br>“望着他那过于冷静的面容,听着他那十分陌生的话语,我的心一阵阵发冷。我突然发现,我所熟悉的,曾经富有理想,充满激情的董光远已经离我而去,面前的董光远全然是一个悠然自得,满足常乐的山村闲民了……<br>可是,董光远这么一点最起码的、最平凡的愿望也难以实现。严酷的现实又一次改变了他的人生之路。在以后开展的一系列清查运动中,董光远又因为那大字报的事,一家人被从场部发落到鬼门关附近的一个护林点去。四周几十里无人烟。一排黄泥小屋就住着他们一家四口人,没有电,没有来往的人,没有菜吃,没有书报看。<br>一家人白天守着连绵不绝的茫茫林海听松涛鸣咽,夜晚围着孤灯,屋外山豹野狐哀鸣之声不绝。这是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这种孤独,恐惧、空虚、无聊的生活像一座大山压在他身上,压的他几乎发疯。<br>最使他不能忍受的是,他实在不忍心眼看着两个孩子跟着他受罪。可怜的两个孩子,一生下来就生活在护林点上,除了父母亲他们没见过别的生人,当然也没有小孩和他们玩耍,每天只好蹲在院子里同乌鸦玩,学乌鸦哇哇的叫声。<br>董光远一年又一年地盼望,希望有人来替换他们,但没有人来,他几乎要绝望了。他不知道这样与世隔绝的生活何时才是尽头,他更不知道自己生活的出路在哪里,现在他才明白,过去向往桃花园式的生活是那样的无知、可笑”……<br>我终于得知,董光远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苦苦挣扎、苦苦跋涉,默默承受着命运给予他的种种不公。可以想象,那是一种多么凄凉,多么绝望的生存境况啊!他竟然在他的《关山人》里没有任何墨迹!<br>而当他成功地走出大山后,当他握笔书写那段不堪的岁月时,他那支笔竟然那样的怡然自得,美不胜收!<br>他呈现给我们的不是厄运中的苦难,而是一篇篇生动感人的心灵乐章!<br>毫不夸张地说:董光远以他的内敛、深沉、隐忍、豁达,把苦难放在内心里冶炼,炼出了一个全新的自我!……<br>董光远的命运转变颇为传奇,如同他的悄然“消失”近乎诡秘,却又尽在人间烟火,天不灭善之常理——如果在那个凄惶的夜晚,董光远并未接纳两位迷路的求宿人,或者接纳了并未给予热情的款待,第二天临走时又未以礼相送,董光远可能失去一次自我救赎的机会。正是他的热情善良,自始至终的关心和礼貌,感动了夜晚求宿人,遂得“白须老汉”两本中医古籍,及其指点迷津,授得要领,使得董光远恍然大悟,茅塞顿开,从此走上了学中医,行医济世的道路……<br>他终于在暗夜里摸索到了一条通往黎明的蹊迳;他终于修练成了一名颇有名气的中医大夫!<br>在他即将要走出深山老林时,他在《夜宿五锅梁》文章的开头这样写道:“心灵,是一眼深邃的泉。也许,是一片无边的海。不知是一种啥滋味,我的内心,竟冒出这么一个异样的念头,在将要离开这生活了二十年的林区之前,到各护林点去作一次巡诊……”<br>多么平静而深情的他,就这样,为那段不堪的岁月画上了一个生动的句号!<br>这就是黄峁山知青董光远,一个让我纠结于心、困惑多年,又让我感动、敬佩,重新认识的那个拉手风琴的班长;一个曾经的热血青年,一再被歧视、被迫害、被流放,历经数十年凄风苦雨,依然坚韧不拔、心如止水,以他非凡的毅力和博大的胸怀,践行着一个悲剧人物做人的命题——既然出身不容选择,生世不容选择,际遇不容选择,那就选择忍辱负重,面对现实,突破自我!——以他孤苦无望的经历为我们诠释了什么叫浴火重生的道理!<br>或许,很多人无法理解,难以置信,但很多有志向、有才华、有毅力的人,都曾坚忍不拔、忍辱负重地走过了那段不堪的岁月!尽管董光远先生已经远离我们而去了,但他的人生之精华依然萦绕在茫茫山林中,为我们奏响了一曲生命的乐章!<br>2011年3月2日</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