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每年夏天孙子放暑假后,我都住在城南路的家里。</p><p class="ql-block"> 城南路,沿着南城墙而修筑的一条柏油路。东西走向,西起顺城街(城西路),东至城东路,全长约4华里。</p><p class="ql-block"> 它的南边,是树木葱茏、僻静幽深的熊儿河,平常的日子里,清浅的河水缓缓向东流去。</p><p class="ql-block"> 它的北边,便是闻名遐迩的商代遗址古城墙。沧桑厚朴的古城墙,日日夜夜向人们诉说着3600年间的烽火和烟火故事。</p><p class="ql-block"> 它的起始处,即西南城墙拐角处,将重建一座著名楼阁—“夕阳楼”。</p><p class="ql-block"> 它的终止处,即东南城墙拐角处,静静地“弯”着一个公园—郑州商代国家考古公园。</p><p class="ql-block"> 我喜欢、热爱、眷恋这片故土。</p><p class="ql-block"> 7月20日,那场特大暴雨淹没郑州的一天,我就住在这里。</p> <p class="ql-block"> (一 )暴雨中,邻居拉我出泥坑</p><p class="ql-block"> 从7月17日到7月20日,连续三天的暴雨、大暴雨、特大暴雨,整个郑州市几乎淹没在雨水之中。仅7月20日一天,郑州气象局就发布了五道暴雨红色预警信号。</p><p class="ql-block"> 市民们在微信里呼叫:“快点人工消雨吧!”“老天老天别下了,我们知错了!”“老天是要灭我郑州啊!”“天塌了!”</p><p class="ql-block"> 老天不管不顾、不依不饶,在郑州上空炸了个窟窿,把全世界的雨水都倾倒在郑州这座内陆城市。</p><p class="ql-block"> 窗外,一排排高大粗壮的法桐,三天三夜间一任暴雨的冲刷,早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力气。</p><p class="ql-block"> 室内的我,什么也做不了,唯有双手合十,祈愿暴雨中出行的人平安到家。</p><p class="ql-block"> 下午5点多的时候,有人大喊:城南路淹啦!城墙塌啦!</p><p class="ql-block"> 我趿拉着拖鞋,披了件外套,拿了把雨伞,拐着腿跑下楼,跑到马路边。</p><p class="ql-block"> 城南路变成了一条大河!浑浊的河水没过膝盖,裹挟着路边的泥沙(又在修路)滚滚向东流去。城墙的墙体开始大块大块的掉落,城墙下石砌的围栏开始倒塌,触目惊心!</p><p class="ql-block"> 城南路,从前叫做城南壕。壕,沟也。它从前就是一条泄洪沟。每年发大水时,洪水沿着城南壕自西而东流入朝东北而去的熊儿河。没想到,今年,这条早已脱胎换骨的美丽街衢,又变成了泄洪的沟壕了。</p><p class="ql-block"> 我返身回家拿手机打算拍几张照片。</p><p class="ql-block"> 路过2号楼中间单元门洞时,看见刘家姐弟在门洞口戏水,我立即喝止刘家小弟弟道:“小朋友,这地方是个化粪池,它旁边这块平地的下面实际是个大深坑,千万不要在这上面蹦,免得把你掉下去!”刘家两个姐姐感激地朝我笑笑并喝住弟弟不要再蹦了。</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拿了手机,急匆匆往马路边赶,忘记了脚下的路。走到化粪池旁边,呼哧,地面塌陷,我的右腿陷在了泥坑里。雨水迅速灌进泥坑,泥坑里的污水又紧紧吸着我的腿脚,眨眼间,我的右腿几乎全部“沦陷”。这个泥坑,就通着一人深的化粪池。还好,我很冷静,立即想到陷入沼泽地的自救方法:平躺或者趴下。我双手撑地,奋力向上,右腿死死跪地,积攒力气。</p><p class="ql-block"> 同时刘家大女儿跑过来要拉我,我让她拿着我的手机赶紧跑开,因为她的脚下就是化粪池,一旦上面的预制板垮塌,她就掉下去了。</p><p class="ql-block"> 一楼的老张正在打市长热线,他家进水了,已经没过脚脖。隔窗看见我跪在水里挣扎不出泥坑,老张扔了手机蹚水从家里跑出来。</p><p class="ql-block"> 刘家大女儿拉着我的左臂,老张拉着我的右臂,两人硬生生把我从深坑里拽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拍照回来,同单元的两个小伙子关切地问我,阿姨怎么只穿了一只拖鞋?我笑着告诉他们拖鞋掉泥坑里了。说着,就见大水又把拖鞋冲出了坑面。小伙子见状不顾我再三阻拦跑过去捞鞋,鞋刚出水面,小伙子脚下的地砖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呼呼啦啦塌陷下去!到底年轻啊,小伙子张开双臂纵身一跃,跳到了旁边。然后,俩人对视一笑,走了。</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里正担心再有人掉下坑去,社区的工作人员已经及时过来拉上了警戒线。</p> <p class="ql-block"> (二)暴雨中,儿子一家开车送来食物</p><p class="ql-block"> 5点多的时候,城南路停电了,手机信号时有时无,水管里的水越来越小了。天地间只剩下无休无止的暴雨声。</p><p class="ql-block"> 摸着黑简单吃了晚饭,坐在床上祈祷。儿子打来电话,问我们安全吗,吃晚饭了吗?说过来给我们送些东西。我拍着床帮大喊大叫道:“不要过来,千万不要过来,太危险了!城南路已经变成大河了!我们什么都不缺。”儿子笃定地说:“我们已经买过东西开车在路上了。”</p><p class="ql-block"> 7点多钟,儿子儿媳孙子鱼贯进了家门。脱去雨衣,三个人肩上背着、臂上挎着、手上提着大大小小的包,大大小小的包堆在桌子上居然干干净净不见一滴的泥水。孩子们莫不是扎翅飞过来的?</p><p class="ql-block"> 儿子轻描淡写地说:“紫荆山城南路已经拉了警戒线,我们把汽车停在紫荆山路上,步行绕道过来的。”</p><p class="ql-block"> 儿子一边交代购买的东西:面包、肉干、冻饺、坚果、矿泉水……,湿巾、消毒液、驱蚊剂……,一边查看家里的东西,一边责备父母:你们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没有一点生活经验,气象台早就预报有特大暴雨,都不知道在家里备些蜡烛、纯净水。明天我给你们送个应急灯和充电宝。老两口连连点头,中中中,好好好。</p><p class="ql-block"> 儿媳打着手机在厨房下饺子,他们还没有吃晚饭呢。儿媳交代说:我把剩下的饺子都煮出来,明天你们俩蒸着吃或者煎着吃,冰箱没电了,饺子是不能再放了。</p><p class="ql-block"> 孙子在床上借着窗外的光线拼乐高。人家嘛,乐高爱好者,闭了眼睛都能拆了拼,拼了拆。</p><p class="ql-block"> 吃过饭,儿子把父母安排停当,儿媳把厨房收拾停当,孙子把玩具摆放停当,三个人居然要回去了。</p><p class="ql-block"> 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京广隧道和地铁5号线出事了,只是本能觉得现在回去比来的时候更危险,况且儿子家小区的负二楼已经灌满了水,负一楼也不让进车了。</p><p class="ql-block"> 但是儿子不听话,非常执拗。我只好说那就把谦儿留下吧。儿子说:他已经不小了,该让他见见暴风骤雨了。见我一脸的担心,儿子安慰我道:如果太极公馆前面的桥淹了,我们就拐回来,如果没淹,我们走陇海高架回去,你放心吧。</p><p class="ql-block"> 儿子一家出了门,我的“心”也尾随着跟去了。它一会变成一根拐杖,跑到孩子们的前面给他们探路;一会又变成一只手电筒,悬在孩子们的头上给他们照明;一会干脆变成一双手,搀扶着在水中趔趄前行的孙子……</p><p class="ql-block"> 快10点的时候,老伴儿终于打通了儿子的电话。儿子气喘吁吁地回答:“已经进小区了。汽车进不了车库停在马路边了。小区停水停电,电梯也停了。我们现在已经爬到12楼了,马上就到家了。”</p><p class="ql-block"> 黑暗中,我长长出了一口气。</p> <p class="ql-block"> (三)暴雨中,社区通知我们迅速转移</p><p class="ql-block"> 迷迷糊糊中,听到急促的拍门声。打开屋门,漆黑的楼道里站着三四个看不清面孔的社区工作人员。他们快速并简明扼要地介绍了我们面临的险情:南面的熊儿河已出现塌方,如果洪水冲垮堤岸将会灌进我们家属院;北面城南路的水位还在升高,也会灌进家属院;西面的南关街一带,已出现多处塌方,居民正在转移。社区要求我们也做好转移准备,或投亲靠友,或等着社区安排。</p><p class="ql-block"> 讲明情况,社区工作人员又奔跑着上楼去了。</p><p class="ql-block"> 我在房间里转了两圈儿 ,稳定了一下情绪,开始准备东西。身份证、手机、钥匙、挎包、换洗衣服。没了。还有什么?没了。事后儿子调侃我,一辈子了,难道就没有一点儿金银首饰之类的贵重物品?我苦笑道:“我们这一代老教师,哪个不是两手空空,一生清贫。”</p><p class="ql-block"> 老伴儿雷打不动地抽着烟,靠在床头不听我的号令去收拾东西。看着我收拾差不多了,笑着说:“你能走动吗?左腿瘸着,右腿受伤,你咋蹚水啊?”</p><p class="ql-block"> 下午从外边回到家时已经停电,在卫生间胡乱冲洗了一下身子,没有在意自己是否受伤。老伴儿这么一说,赶紧撩起家居裙用手电一照,嗬,右腿的膝盖脚踝乌青发紫,小腿上一道道伤口往外渗着血。这些伤口是不能再蹚水了,否则要感染的。</p><p class="ql-block"> 11:10,社区工作人员开始安排转移。他们在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呼喊:“楼上的居民,请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拿一床小被子或者毛毯,我们现在立刻转移到创新街小学。”他们没有喇叭,只能大声喊话,嗓子嘶哑得叫人心疼难受。</p><p class="ql-block"> 我按照老伴儿吩咐的做,安安生生地待在家里,不出声,不给社区找麻烦,不给亲朋好友找麻烦。</p><p class="ql-block"> 老伴儿遭遇过河南七五年洪灾,退休前搞过防汛工作,对老城区的房屋街道、地势河流比较有信心,加之人家心也大,居然呼呼一觉睡到天亮。</p><p class="ql-block"> 而我,则在床上坐了一夜。手机快没有电了,也没有信号,外面的情况一点也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有人在喊:城南路的水退了!熊儿河的水退了!</p><p class="ql-block"> 窗前的我,长长出了一口气。</p> <p class="ql-block"> (四)我欠大家一个“回复”</p><p class="ql-block"> 一周后,我们这里陆续恢复了水电网,手机信号也逐渐稳定下来。</p><p class="ql-block"> 打开手机,发现上百个未接呼叫。分布在各地的同学同事、学生晚辈、亲戚朋友,在看了7月20日晚上我发出的最后一条微信后,纷纷打电话发微信询问我安全情况。现在我已安全,不在转移和遇难之列。我心存感激之情,但是没有回复大家。</p><p class="ql-block"> 这场百年不遇的水灾,给郑州,给河南带来了不可估量的损失。我个人及家人的生命和财产都是安全的,然而我却“抑郁”了,完全封闭了自己,不愿与人交流。</p><p class="ql-block"> 你们可能认为我“矫情”、“凡尔赛”,我不申辩。我的感情你不懂。</p><p class="ql-block"> 3600年的古城墙里,有我六十多年生命的年轮和岁月的刻度:出生在城西,成长在城东,求学在城北,工作居住在城南。你对你故土的感情有多深,我对古城墙的感情就有多深。</p><p class="ql-block"> 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水灾,冲毁了刚刚修葺一新的古城墙。半个月里,我几乎天天沿着东段的南城墙步行一个来回。紫荆山路至南关街这段城墙损坏还不算严重,墙体呈斑块脱落状,而紫荆山路至城东路这段城墙损坏就特别严重,墙体大片大片垮塌下来,如山洪爆发后的山体,裸露出它羞于面对世人的干瘪的腹腔。</p><p class="ql-block"> 城南路塌陷断裂,熊儿桥的上下游两岸深度塌方,有一座居民楼已经人去楼空,昔日美丽宁静的熊儿河河岸,张着狰狞丑陋的大嘴,呼喊着救救我。</p><p class="ql-block"> 一场暴雨,冲毁了田园,一个老农,蹲在地头,抽一袋旱烟,抱头痛哭一阵子。我就是那个老农。老城之南,我的家园。</p><p class="ql-block"> 三天前,我看见一支工程队开始修复南城墙了。虽然不知道这种修复方法是否有效,但我仍然感到欣慰。心中有了亮光。这亮光,是一剂良药。</p><p class="ql-block"> 于是有了希望,有了精气神,挥笔写下此文:感谢所有牵挂我的人,“7.20”那天,我住城之南,一切安好,勿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