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父亲

李艳梅

<p class="ql-block">弟弟一篇文章看的我泪流满面</p> <p class="ql-block">回忆父亲</p><p class="ql-block">父亲两天前去世了,去世当天还骑三轮车出门去捡麦糠和野草,说是改良小院菜畦的土壤。回家后洗了个澡,然后突然发病离世。这两天我一直不停想起记忆中父亲的点点滴滴,写下来做个纪念。</p><p class="ql-block">父亲是一个很勤劳的人,尽管腰部前两年作了手术经常疼痛,还是把小院能种的地方都种满了蔬菜。他的这个习惯从年轻时候就有了。记得我小时候父亲总是一年几季种着各种菜蔬,印象最深的是丝瓜和扁豆。有一种暗红颜色长得很饱满的扁豆在深秋成熟,经常是最后一场霜冻冻在藤蔓上一些。我现在还记得起那个扁豆的味道,遗憾的是自从离开家后再也没吃到过那一种。</p><p class="ql-block">父亲是最基层的医生,早年在一家公社医院工作,和母亲在那个非常贫瘠落后的地方工作了18年,度过了最青春的时光。姐姐和我在那里出生,成长到上高中的年龄。父母去的时候医院还在筹建,临时住在一个村里房东家的偏房。那时农村都还是土坯房,窗户没有玻璃,冬天贴纸。正房尚且如此,可以想象偏房条件会有多艰苦。母亲回忆时总提起那年下的拳头大的大冰雹,然后我就出生在那个时候。</p><p class="ql-block">我记忆中的童年是在那个小医院度过的。开始全家只有一间平房和一间作厨房的西屋。后来有两间平房,因为父母是“双职工”,两间平房已经是很好的待遇了。双职工非农业人口是当时很“优越”和让人羡慕的,但是实际上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父母工资只有每人20块左右,一年积攒下的布票做不了一床新被子,生活非常紧巴拮据。</p><p class="ql-block">父亲的老家是在山东中部黄河南边的一个县,工作地点是鲁西北,两地隔着黄河相距300多里路。按现在的交通也就2个小时多点就到了,可是当时却是要一整天的行程。父母工作的那个公社不通公共汽车,没有柏油路。要先骑自行车到20里开外的一个小镇,从那儿坐公共汽车到黄河北岸。那个时候黄河没有桥,需要搭轮渡过岸。然后再倒一次汽车到离家乡八里路的一个地方,最后步行走完那最后八里。所以整个行程要从凌晨开始,最后步行到家就要接近午夜了。</p><p class="ql-block">父亲是个很孝顺和顾家的人。当时的收入无法承担全家回老家的路费,他经常自己回老家看望我的爷爷奶奶。每次出行大都还要去找医院会计去借几块钱,回来后从工资慢慢扣还。老家的爷爷奶奶和其他亲戚都在农村,生活更加贫困。父亲应该是尽了自己最大努力去接济和帮助家人。从今天看,限于自己条件能做的也应该有限,很多时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p><p class="ql-block">父亲是家中的长子,考取卫校后离家求学。小时候听大姑父(现在也已过世)讲过一个故事。说父亲一次回家返校要带上吃的和一些钱,可是爷爷奶奶家境贫寒,没有什么能提供。这时候当工人的大姑父拿出钱接济一下。当时工人也是让人羡慕的职业,比农民的生活宽裕很多。也许是从小得到了很多家里亲友的资助,父亲帮助老家人也是不遗余力。母亲讲过一个失踪的国库券故事。说那个时候家里唯一的积蓄是购买的一些国库券。我小时候对那些花花绿绿像钱又不是钱的国库券很感兴趣。经常从家里箱子底下把那个放国库券的小铁盒拿出来,翻出来看。母亲说那些国库券后来就没了。多年以后母亲才知道是老家我的一个婶子得了急病,父亲偷偷拿出那些国库券换了钱给老家救了急。</p><p class="ql-block">那个时候医生除了在医院门诊坐诊,还要出诊到病人家看病。父亲当年在那个公社医院医术被公认是最好的,而且为人和善,非常受欢迎。受欢迎程度转化成了求诊率,求诊率也就转化成了高负荷的工作。父亲骑着自行车走遍了整个公社的村村户户,认识各个村子的每一个人。当地把出诊叫“出发”,那个词汇也可以用作“出差”。我还在懵懂学词的年龄,爸爸出诊上自行车前总是有个习惯动作,就是把帽子沿往上推一下。我就把稀里糊涂地认为那个动作叫“出发”。经常自己戴着帽子模仿。</p><p class="ql-block">父亲除了作医生,还参与了当时“赤脚医生”的培训工作,为当地培养了若干批赤脚医生。这些赤脚医生成了当时医疗卫生普及到农村的主力军。改革开放后那些当年有幸选作赤脚医生的人很多当上了村里的乡村医生,是村民小病小灾的第一选择,仍是基层卫生的主力,可以说惠及几代人吧。很多赤脚医生成了父亲的终生挚友。2020年我回家探亲时,有一大家人 - 老太太携两个儿子儿媳还有孙辈 - 到我家探望我的父母。我离家多年认不出是谁。聊天才知道是父亲早年的一位秦姓赤脚医生的亲属。这位赤脚医生是我小时候非常熟识的。不幸很多年前出车祸英年早逝,当时他借了父亲一笔钱。去世后孤儿寡母很是困难,但是他们一家人都记着还钱的事。父亲说钱的事无所谓,以后如果你们日子过兴旺了再考虑。2020年的这次全家拜访算是他们了却一个二十多年的心愿,把钱还上,同时向父亲说明现在日子好起来了,儿子儿媳工作都好,那位秦叔叔如果地下有知一定非常欣慰。</p><p class="ql-block">父亲对子女不是一个很严厉的人,印象中他很少对我们训责,从来没有打过我们。只记得有一次他要出差去县城,我哭着要跟着去说要逛书店。他告诉我这次他很忙不能带我去。我一直纠缠,父亲逼急了佯作拿起笤帚疙瘩打我。我吓得跑走,就不再无理取闹了。那是唯一一次父亲做出要惩戒我的姿态。</p><p class="ql-block">说起我要去书店的那个执念,那个倒是从父亲那里遗传来的。父亲是一个很爱书的人。每次去老家探望回家路上必然去市里县里新华书店逛逛,买一些书。还向书店的工作人员索要一些那种棕色的包装纸,我们叫它“牛皮纸”,因为那种纸非常结实。拿回家父亲就用那种纸作书皮把书包起来。当年收入那么低,相对来讲书价还是一个不菲的支出。母亲是护士,父亲给母亲买的一套三大厚本的大部头《护理医学指南》。还有自己喜欢的歌曲集《战地新歌》,全套的《十万个为什么》等等。父亲用木板自己订成简易书架,外面贴上白纸装饰。那个书架一直使用,一直到1986年全家搬到县城买了正式书架为止才退役,不过一直到现在还在。父亲还常年订阅专业杂志,比如《新医学》《中级医刊》,当年在消息封闭技术落后的公社医院,也算跟上了医学的最新发展。另外订阅的《大众医学》则成了我最喜欢的科普读物之一。</p><p class="ql-block">家乡是个文化相对贫瘠的地方,至少九十年代和再以前是这样的。即使后来我们举家搬到县城(那个上面提到的我非常向往的有新华书店的地方)也没有很多买书的地方。先是老城关的新华书店关门,当时新城区的大新华书店也生意不好搬迁挤到超市的一耦。大学假期回家能买到书的地方只有车站的一个书报车,还有那个几乎只有教辅书籍的新华书店。每次回家都觉得无处可逛。后来发现集市上有一排旧书摊,偶尔能淘到像样的书。我有一次去逛,居然碰到的父亲。他蹲在那儿翻书没有注意到我。我在后面跟了好久看着他在那儿翻书。</p><p class="ql-block">除了爱买书,父亲还是一个爱好广泛和有文艺特长的人。他会拉手风琴,吹口琴,拉二胡,唱歌唱得也很好。上大学后我也买了口琴和吉它,想沾点文艺细胞,最终没有学得像个样子。父亲早年还学过画画,家里有本《芥子园画传》,我小时候照猫画虎翻过那本书,到现在还有点印象的是怎么画梅花。父亲曾画过一只老虎,栩栩如生,一直在一个画卷里放着。后来辗转搬家没地方放,一次集中把很多东西当柴火烧掉了。母亲有时候提起来非常后悔,说那张画应该留着。</p><p class="ql-block">记忆中和父亲独处的机会不多。印象中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母亲回老家去看望姥爷,父亲一个人看管了我几天。我推算我只有四五岁是我没记得我和姐姐在一起,也有可能姐姐和母亲一起回老家了,总之是父亲看我一个人。夏天天气很热。父亲给我讲成语故事“鹬蚌相争渔人获利”,还教了我一个歌谣“高粱叶子哗啦啦,小孩子睡觉找他妈”。网上搜了一下,全版是“高粱叶子哗啦啦,小孩睡觉找他妈,搂搂抱抱快睡觉,麻胡子来了我打他!”。不记得父亲教过我后面两句。按照当时歌谣需要言传身教才有接触,估计这是父亲小时候学到的歌谣吧。</p><p class="ql-block">父亲有记笔记的习惯。年轻时记学习笔记加起来估计有20几本。其中最早的一本是读卫校时候的。那个时候生活拮据,都没有像样的学习本子,是收集的各种纸张装订起来的。不知道现在家里还留着没有。退休以后父亲因为得过中风,手会不自控的晃动,字逐渐写不工整了。不过还保持着在日历上记事的习惯。我回家探亲都会翻一翻日历,看一看过去一年发生过什么大事,哪个朋友来访过,父亲养的鸽子下过几个蛋,我哪天打过电话,诸此种种。</p><p class="ql-block">父亲母亲都是异常节俭的人,估计是早年困窘的生活留下的习惯无法改正。父母退休后两人领着退休工资,开支除了基本日常生活没有其它,花费有限,退休工资收入富富有余,但是还是十分节省。小到一个塑料袋,一个纸盒,甚至一段铁丝都要放起来留着万一有用。我回家机会不多,回家经常的一项任务是清理扔掉一些杂物,比如塞在暖气片后的塑料袋。我曾经用购买大量小生活用品的方式试图阻止这种“收藏“行为,比如一次性购买很多食品塑料袋垃圾袋,不过父母习惯依旧。我早年在北京求学,父亲去北京看我。我们在搭车时我注意到父亲手里拿着一截铁丝。不知道什么时候捡起来的。我没有提醒他。后来到目的地后我再看那截铁丝已经没有了。估计父亲也意识到这不是在家里。把一截铁丝从北京带回家有点路途太遥远了。</p><p class="ql-block">父亲去世前几天我们还视频通话过。父亲是个少言木纳的人,视频通常是母亲是主力,父亲常被叫过来露个面,聊不上几句。这一次父亲还说了几句,说他的刮胡刀坏了,充不上电。刮胡刀是我几年前买的,父亲觉得很好用,叮嘱我再买一个,说刮胡刀很重要。我说好的。下线后就在淘宝买了一个同一个牌子的。另外父亲最近经常骑三轮车自己出去,自己觉得身体尚好问题不大。出门时也不会告诉家人,所以有几次家里人找不到他非常着急,最近一次甚至报了警。去世当天父亲又是骑三轮车自己出去,被家人找到后回家的。为了能跟踪定位,我还在网上买了两个GPS老人定位仪,准备装在他的三轮车上一个,另外一个可以挂在身上或衣服上。没想到东西刚刚收到,人已撒手西去,拊膺大恸。</p><p class="ql-block">我十七岁去北京上大学,在北京工作,然后出国。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只有短短的十七年。离家上学之后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就可以按天算了。年轻的时候不珍惜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假期回家也是盼着尽早开学。出国后第一次回家时,发现父母一年多时间苍老了很多。现在再回去看旧照片,觉得那个时候父母还很年轻。其实每一个时间见到的父母都是他们余生最年轻的时刻。如果还没有了去的心愿,都要趁现在在他们最年轻的时候完成。</p><p class="ql-block">父亲是个很认真仔细的人,无论工作还是生活。家里有保存很好的老影集,照片底板都用纱布小心翼翼的包好。年轻时的父亲很精神帅气,老影集里有他在学校排球队的照片,有他参加工作为出河工服务时在白求恩纪念馆的照片。我和姐姐有一次整理照片把父亲的证件照片按时间摆在了一起。母亲说看上去不好,是一个逐渐老去的系列。父亲就在不知不觉中老去了,年轻时出诊走乡串户不得歇息,中年为子女的学费和就业发愁,老年经济上没了忧虑却疾病缠身。去世当天骑三轮车出去,家人出去去找。我外甥找到他时他坐在路边一个砖砌的台子上忙碌,录像只有他的背影,然后镜头转向了他停在路边的自行车。很希望他回过头再看到他的样子,但他没有回头。朱自清父亲留下的是一个翻月台栅栏的背影,我的父亲是一个更普通的父亲,有一个也更普通的儿子,留下的是一个佝身劳作的身影。一生最后定格在那个背影之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