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巷夜谭之十七

愿做传承人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李云鹏</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李云鹏,1937年生于渭水源头之五竹镇。曾有一段军旅生涯,此后从事最长的职业是文学杂志编辑。曾任《飞天》文学月刊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忧郁的波斯菊》《三行》《零点,与壁钟对话》《西部没有望夫石》《篁村诗草》等诗集,及散文随笔集《剪影,或者三叶草》等。</i></p> <p class="ql-block"><b>  编者按</b> 父亲虽然在家乡仅度过了短短14年的少儿时代,但家乡的人和事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且随着岁月越来越清晰地闪现在他的脑海,常常讲起来神采飞扬,甚而手舞足蹈。那清贫而充满趣味的美好日子,那古老的渭河源头旧时的乡人、乡俗、乡情,成为父亲不能忘却的记忆。年事已高的父亲遂有了再次动笔的冲动,便有了以下这一篇篇带有乡土味道、趣味十足的短文呈现。短文以真实的闻见为本,但显然有一定艺术加工(有些篇或是二三人事的揉合)。故而父亲把这个短文集-——《村巷夜谭》,称作“记述乡野村夫俗事的笔记小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李田妹</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农民诗人的一截冷暖人生</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农民诗人葛宇一生最为鲜亮的诗眼,当属吃不饱肚子年代去来三千里的赴陕西背粮:去,肩扛一袋80斤的化肥;回,200多斤的玉米。几次千辛万苦背粮换来的玉米,其后腾出部分换成票子,就为葛宇心窝里缠绕很久的“尕尕资本主义”提供了资金,他的摆在城南平桥头的露天浆水面小摊羞羞答答地开张了。</p><p class="ql-block"> 诗歌的梦过于虚幻,那就做凡人的打算。那些年,可以容忍社员做点换几个零钱的小生意。葛宇瞅中浆水面。一是不需多少资本,自乡里买回几升麦子,钢磨上磨了,头粉做生意,落个二面麸子自家用,赚头不多,实用:填补那年代人肚子里普遍的欠缺。二是那年头渭乡人普遍穷馑,一碗有点葱油花的浆水面,担柴卖草进城的乡里人,偶尔破财一角五分,下狠心吃一碗,也算下馆子了。</p><p class="ql-block"> 头一回卖浆水面,葛宇帽檐拉得低低地,生怕熟人过来。县上从事文化工作的许哥以祝贺开业为名,趁逢集日,背地里吆喝了三五个友人,无声无响“嚯”一下降身小卖摊,大呼小叫:“一人来两碗!”这呼喝叫火了葛宇的浆水面,小摊旁很快热闹起来了。增强了信心的我们的诗人半闭眼睛悠悠然拉着风箱,身子有节奏地前弓后仰,嘴里哼哼有词唱,听到的一句是:“春风呀摆动了杨柳梢呀哈……”突然不远处传来几拍掌声。葛宇拧身转头,猛乍立起:“噢哟!稀客!”是他曾见过的两位省城和地区来的文界朋友,过后才知是许哥的策划。许哥提议“留个照吧!”葛宇嘴里连出几个“好好好!”几步跳到河边,双手掬水扑面,草草收拾了一下满面烟火色,遂撩起衣襟拭去脸上水渍,在镜头前从容摆了个灿烂的笑容。他没料到,客人是来送喜的:葛宇被接收为省作家协会的会员了,乡县那时的唯一。</p><p class="ql-block"> 傍晚回到土堡墙根的家屋,盘腿坐在炕上,怀窝里掏出一把大多是一角二角的毛毛票子,学堂里数学成绩不算好的葛宇,三下五除二,数了个尽兴。一遍过了又复盘,与头遍分毫不差。兴奋至极的农民诗人突然高叫一声:“挣下了!”一扬手,将票子撒了个满炕。更突然双手拄炕,依后墙来了个倒立,汗褟的衣襟翻卷处,露出久未见澡水的黑肚皮。一旁的婆娘笑骂:“疯了!”</p><p class="ql-block"> 晚夕躺在炕上,葛宇手指捉着作协会员证,却未见“疯了”,几回掂量,陷入遐想般独自喃喃:“这要是肚子饿了能顶吃的就好了!”</p><p class="ql-block"> 正是这个“吃的”,曾把葛宇逼向乞食的境地。谈到家厨冰锅冷灶年代那次讨饭的经历,葛宇干涩的眼睛增加了些湿度。不细说了,厨灶间断了烟火,就得变个身子寻食。但葛宇的那个“身子”出得算不上精彩。一同出行的豆换就数说过:“讨饭去张不开口,到人家门口杵下个头,拴驴桩子样地死站着,你十七十八的丫头怕人看呢吗?一声婶啊嫂的也不喊,就等着人家放舍饭。你个死食客!”豆换数落罢,当场发难:“背斗烂了角(ge)过角(各过各)。你再这样,各走各路!死呢活呢撞命去。”葛宇不计较,依旧跟着豆换寻门串户。想起辛哥取笑他为“王辩客”。小时见过的一幕恍惚浮现眼底:来自外地的人们称为“王辩客”的乞讨者,在商铺或集日摊贩前打着竹板的即兴说唱。什么“掌柜的你大发财,你不发财我不来。”“你给纸烟我不要,我满嘴起了燎浆泡。”如商家出言不逊,便恶言还击:“我人穷心宽不着气,就当毛驴放了个屁。”或霸蛮:“你不打发我不走,好像老哇守死狗。”更有霸蛮出格的,随手掏出一块钉有类乎尖针的小木板,朝额部拍去,便有血珠渗出。乡人称此为“撒死拌砖”。商家恐慌,只得舍财打发。想到此,一向自信,很少在人前展一幅愁苦脸相的诗人葛宇,一声自责的长叹:“哎!我连‘王辩客’的本事也没有啊!”这是一向争胜的葛宇第一次负面评价自己。对于他此回的游乡讨饭,他的小本本上生出几句近乎自责的句子,意思是:怕的是给红彤彤的太阳下,留一个黑影,给社会抹黑啊!</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庙会祭祀(一)——渭源会川(摄影:丁寿亭)</span></p> <p class="ql-block">  但对当时省里一个大人物说:“甘肃人有讨饭的习惯”。讨过饭的葛宇独一人对着家门前塌颓土堡的一壁土墙,放胆骂出了个粗话:“放他娘的狗臭屁!”接着一句是自语:“我有一把麸子一个麻洋芋填肚子,也不出这个身子。”</p><p class="ql-block"> 正是这个“吃的”,随后又把葛宇逼向了赴陕西背粮的万水千山。很有些年,渭河人家大大半为饥饱有半夜合不拢眼的乡愁。那时候没有“脱贫”一说,上头也拿不出有效的解方,便逼出基层乡社半遮半掩的一点土政策:背粮的人,生产队出具证明,可在相关部门买到一袋10元左右的尿素或硝氨。原本是几个“投机倒把犯”以化肥换粮的“地下”活动,渐渐为人效仿,农民诗人的葛宇不外。</p><p class="ql-block"> 葛宇早先对陕西农民诗人王老九很有点儿崇拜。头回去陕西背粮,行前还有个近乎田园诗般过期的望想吐露人前:“要是早几年,碰巧了不定能见到王老九呢!哎!人走了。”曾把我们的乡土诗人讥为“王辩客”的辛哥又抬下巴:“闻你大名,我谋着,王老十也会走出长安十里大道赶着轿车子迎你呢。”葛宇鼻腔里打出个“哼!和你没说的。”拧转身子走开。</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背粮,不明路线车次,轻忽路途的险峻,每人一袋80斤化肥背到邻县的东铺车站,就被候个正着的市管会没收了,结伴同行的三四个女社员忍不住大哭。公家人似动了怜心,就按原价的百分之八十付款。头回出门不利,都很丧气。惟葛宇豁达:“就当交了一回学费。”被一向爱与葛宇抬杠的辛哥顶回:“到底是诗人,满口咬的文淌呢。我怎么闻着剩饭放餿了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去程,头一两回乘慢车,只买两三站的票,查票的来了,老有经验的人,或游鱼一样这车厢那车厢的穿流换位,多时能应付过去。新手则难免被赶下车。后来跟了一个背粮老手,人家把时间道路车次非常清楚,每人背一袋化肥到东铺,爬个拉矿石什么的货车,把化肥埋在矿石下面拉到陕西,然后背上化肥步行几十里路,找生产队换粮。热心的生产队负责用马车把粮袋拉送到火车站。</p><p class="ql-block"> 说到陕西背粮,葛宇谓:算经了世事。葛宇的版本是,一次,买了三站的票就想混到陕西,被车上乘警捕获。过道里站满肩背相靠的人。一见查票的乘务员,不少人迅速窜动至别一车厢。年轻乘警发现,依靠在厕所门旁板墙边的帽檐拉得很低的人,紧紧偎靠着一袋化肥,却乱中求静,旁若无人地捧读手中的一本书。“票!”乘警的冷然发声,惊破葛宇的沉醉。</p><p class="ql-block"> “哎呀,有的有的。”葛宇两手胡乱在衣兜里挖抓,嘴里呜呜哝哝:“戳哪里了?你看,这,这戳哪里了?”又翻弄手中书页…… 终于翻出一张车票递过。“你早坐过站了。” 乘警无意扫一眼书名:田间的《赶车传》。遂好奇地接过书粗粗一翻,有片刻的沉思,出语冷漠:“这书,没收了。”葛宇急了:“别,别!我下站就下车。”葛宇被带到餐车。乘警向餐车服务员悄声说了句甚么,仅留一句照前一样的冷漠:“就在这儿反省。”结局在葛宇的口中是暖色的:临下车,书归原主,无干扰坐到站。“享了回清福!”葛宇事后对人卖拍。</p><p class="ql-block"> 辛哥的版本是:那年轻乘警见偎靠化肥袋低头看书的葛宇,似乎真的动了点儿恻隐之心(他破解的年轻乘警当时未曾吐露的心语:这境况下还带着书本的人……坏不到那里去。)没再提补不了票就赶下车的事。至于带到餐车“享清福”的事,辛哥揭底:“胡吹的。餐车?咳!还给他端茶倒水呢!”事实是,书归原主后,葛宇仍心存忐忑静静地蹲在厕所门旁,紧紧偎靠着那袋化肥,没一会儿,又沉入他的《赶车传》。</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庙会祭祀(二)——渭源会川(摄影:丁寿亭)</span></p> <p class="ql-block">  葛宇不会提“走麦城”的事。他不会提:有次半夜被驱赶下车,四个人在一个小站冻得瑟瑟发抖,葛宇放言:“饿死也不再跑这趟路了!”他当然更不会提:他身手不及老庄农人,扒火车慢,总是给不上劲。一次回程爬运货车,好不容易将粮袋推上车厢,人蹦子跳了几回,手把车沿还是溜了下来。列车已发出启动的“哐当”声,急得车上的辛哥弯身展双臂接手,总也够不着。葛宇见没戏了,人馁倒了,眼里几乎要下水了:“不得活了!”突然半截粗粝的绳子投下来,一声“抓紧!”车上几人下力把垂泪人提溜入车厢,列车已加速启动。豆换斜了他一眼:“稀怂!就会淌尿水子!”事后有人提说,葛宇脖子一拧:“嚼舌根的,你信?”但对老友有悄悄话:“那时候人软啊!”</p><p class="ql-block"> “人软”到那个地步,脑海里回旋的,依然是醒里梦里甩不脱的诗,属于他的土味浓浓的乡土诗。一个自缀的尕本本,总依偎在贴身汗褟的口袋里。瞅个候车或奔行暂歇的闲空,或甚至瑟缩在拉矿石火车的寒风嗖嗖的车厢顶,不意间悄悄掏出印有过往汗迹的尕本本,纳入突兀飞来的几行感慨。而千里背粮苦难历程的阴霾,填不饱肚子的紧涩的日子,为自身谋铁饭碗的曲曲折折近乎戏弄的经历……这一切,掩不住葛宇诗眼里始终存在的明朗的天,他笔下流出的,总是一片暖色的颂歌。百行长歌“广阔天地”里接受“再教育”的下乡知识青年,一片决心“扎根山村”的虔诚。多年填不饱社员肚子的公社山田,在诗人笔下,肥硕的豌豆角上挑着的圆圆的露珠,每每映出一川一岭丰收的盛景。</p><p class="ql-block"> 对于他此类诗的一些异见,葛宇有“脖子也不给”的执拗的坚守:我眼里向往的就是这场景嘛。诗嘛!</p><p class="ql-block"> 就说那去来千里的赴陕背粮历程,有可以想见的艰辛。葛宇嘴里的版本稀释了艰辛,眼里的一程背粮仍是暖色的:人间有寒凉,人间也有温情。陕西人厚道,陕西人记情:“我们吃的是渭河水,你们是渭河源来的人,没亲也是友。”过秤,秤杆尖儿翘翘的。过程中,谁家塞给你一块玉米面馍,也不稀见。之前的“三年”那时节,风雪茫茫,陕西人的碗底曾慷慨地给甘肃的逃荒大军留有一口馀食。诸多感慨,一一渗入葛宇平素的言谈中,诗的记事中。</p><p class="ql-block"> 葛宇读中学时就喜欢在板报上贴几句顺口溜之类,同学间就有戏称其为“诗人”的。后来荣升公社社员,劳汗挥洒山田里的丰收梦,搅合着朦胧的诗梦,偶或会将几行顺口溜,通过村巷土墙上铲出的一块黑板,灌给庄稼行里人懒散的耳目。却被总爱抬他下巴的辛哥笑讥为“王辩客”。之后续续断断有讴歌乡山的诗歌出现于一些报刊,就有了“农民诗人”的头衔。在他那个年代,“诗人”“作家”前面冠以工农兵字样,是很光鲜的牌照。葛宇在小小乡县的文化圈外也薄有名声。</p><p class="ql-block"> 几次有吃铁饭碗的机会,相关朋友们也多助力。就说不上为什么,几次眼看“希望在人间”,希望却决绝地弃他而去。葛宇总能在短时的郁闷后复归常态:“命里没的,观音的手也抓不来。”仍不改他的豁达,仍会在别人怂动下表演他拿手的那个贴墙倒立。两手拄地,迅捷地将两条腿贴墙竖起,衣襟翻卷处,便露出久不见澡水的黑肚皮。在朋友们的哄笑声中,立正身子的葛宇,两手把衣襟卷个更高,将那紫泥色黑肚皮啪啪啪拍出一屋的嘹亮,一脸严正:“庄稼汉的,本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1.4.28成都</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小憩(摄影:王枝正)</span></p>